互诉（一）

翌日晞月醒来，扶着隐隐作痛的头慢慢坐起身，昨日情景如碎片断断续续在脑中闪过，却怎么也连贯不起来。一抬首，才发现周遭环境陌生，并非自己的宫室，晞月微微心慌，掀开被子就要下榻。

榻下铺着厚实绵软的锦毯，茉心裹着她的大毛斗篷脸朝下伏睡在地，晞月连唤几声，她才猛地惊醒过来：“主儿！”

“这是哪儿？”晞月抵着太阳穴上一跳一跳的疼痛，眯着眼警惕道，“我怎么在这儿？”

“主儿不记得昨晚上的事了？您醉得厉害，又不让人碰，还吐了一身，娴妃娘娘便将您暂且安置在后殿。”短暂的清醒过后，茉心再次沉陷于困倦中，打着哈欠道，“咱们现下在延禧宫呢。”

晞月眉峰皱起，循着她的话竭力想要回忆，却也是徒劳，只引得头越发疼痛，口中发出“咝”的轻微呻吟：“我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那桂花酒香醇，一时贪杯多饮了些，不料后劲儿却这样大……”

茉心忙扶着她在榻上坐下，叫人送热茶进来。

锦帘一闪，进来的人却是如懿。

“贵妃醒了？身子可有不适么？”如懿自惢心手中接过一碗解酒汤，恭谨奉上，“都怪嫔妾大意，叫贵妃喝多了酒不好受，贵妃要打要罚都使得，先喝了解酒汤醒醒神罢。”

晞月正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模糊，只隐约听得如懿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催得她越发头痛，不知身在何处。

“贵妃这是怎么了？”如懿不禁有些担心，忙放下手中的汤急道，“惢心，快让门外的齐太医进来！”

齐鲁本候在殿外，闻得召唤方敢入内，还未行下礼去，便被如懿打断了：“齐太医别拘礼了，你快给贵妃看看。”

晞月缓过了头晕，视线逐渐清晰，睁眼便见齐鲁要搭上她的手，下意识缩回了手，厉喝一声：“不！”

她此刻的反应像一只被强敌侵犯了领地的小兽，张牙舞爪龇牙咧嘴，警惕中带着恐慌，把齐鲁都吓得一愣。

如懿也微微一愣，很快笑着解释道：“贵妃别紧张，齐鲁是来给贵妃请平安脉的。”

晞月眼中的惶恐这才减退稍许，不过仍然警惕：“不必了，本宫只是昨夜多喝了几杯，有些头晕而已，就不劳烦齐太医了。”

齐鲁面带难色地看了如懿一眼，如懿面色倒还如常，也未强求，只淡淡道：“也罢，只要贵妃自觉身子无碍就好，齐鲁，你先退下罢。”

茉心接过惢心递来的薄荷膏，轻轻替晞月揉着太阳穴。晞月这才觉耳目清明了些，察觉如懿审视的目光，隐隐有些不安：“娴妃还有事吗？无事就退下罢，本宫歇一歇就走，昨夜劳你安置收留。”

如懿闻言并不收回目光，只是笑着眯了眯眼，眼神越发耐人寻味：“不忙，齐鲁刚在小厨房替贵妃熬了补身的汤药，一会儿就端来，嫔妾害得您醉酒，自然要为您侍奉汤药以赎罪过。”

晞月太阳穴一跳，只觉头又开始痛了起来。她眉头紧皱，咬牙忍住骂人的冲动，竭力心平气和道：“这不是你的错，你走罢。”

如懿眼角笑意愈深，戏谑道：“贵妃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嫔妾都有些不习惯了呢。”

“不然呢？难道一定要让本宫责骂你一通，你才舒坦？”晞月恶狠狠地瞪着她，“娴妃这个要求还真是特别，不过本宫也不是不能满足你。”

“嫔妾不敢，只是感觉贵妃好似变了许多，与从前不太一样了呢。”如懿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她。

晞月被她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正要开口斥退她，这时太医院一个眼熟的小太监端着药进来：“贵妃娘娘，您的药好了，齐太医让奴才给您送过来，您趁热喝罢。”

那碗汤药颜色乌沉，散发着令晞月深恶痛绝的辛酸气息，晞月眼底的嫌恶和痛恨掩也掩不住，可当着如懿的面，她只得强忍着恶心接过汤药，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朝那小太监露出带着一个讽刺意味的笑：“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如懿见她将那汤药悉数饮尽，微有诧异，旋即掩好神情福一福身道：“既然如此，贵妃且歇着罢，嫔妾先告退了。”

晞月看着她走出寝殿，即刻对着床头案几上的唾盂干呕了两下，茉心的瞌睡也早被吓跑了，紧张地拍着她的背道：“主儿，快吐出来，这药指定有问题！”

晞月发狠抠了两下喉咙，总算一个反胃将适才饮下的汤药都吐了出来，平复片刻，才道：“但凡是齐鲁，不，但凡是太医院送来的汤药必定都有问题。”她抓着茉心的手，“茉心，这些日子除了你我不让任何人近身伺候，你知道为什么吗？宫里有人要害我！”

茉心转头环视一圈，又是紧张又是心疼，含泪点点头，悄声道：“奴婢知道，主儿放心，奴婢已经托家里人在宫外找了名医给您抓了新的药，不日就送进宫来，神不知鬼不觉的谁也不知道。”

“茉心，我现在身边能信的就你一个了。”晞月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眼珠不安地转动着，“他们，他们都要害我！”

“主儿别怕，奴婢哪怕拼了命也一定会护着您的！”茉心忍泪低低道，“若非您察出那药不对，谁能想到……太医院送来的都是催命的汤药。”

晞月心中又恨又怕，声音微微发颤：“是啊，谁能想到，我表面得尽恩宠享尽荣华，私底下却被人暗害已久……”她一笑，无限凄凉，“皇帝，皇后，太后，他们个个巴不得我死，我又岂能活得长久！”

茉心抹了泪，极力挤出笑安慰她道：“主儿别灰心，他们愈是如此，咱们愈不能松了心气，只要咱们不吃他们送来的药，再让宫外的名医好好调养调养，看他们能把咱们怎么着！”

晞月定了定神，敛容道：“对，你说得对，他们愈是如此，咱们愈要打起精神，加强防范。”她转眼见细雕花红木格窗下放着一盆矮松盆景，盯着唾盂沉吟片刻，“把这脏东西倒到花盆里，等土吸干了水分，再把这花盆推了让双喜收拾好带回咸福宫处理了，若娴妃问起来，就说不小心弄打了，赔她一个就是。”

茉心答应一声，正要照做，一抬头，却冷不防见窗纸上映着一个人影，顿时呆在原地，惊得手脚都不会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