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悲（二）

皇帝其实并非不着紧永琏的病情，次日一早醒来便往阿哥所赶去探望。

飘了一夜的小雪，天光被素雪衬得越发亮堂，如冷清一束月光照入暖阁，风拂动重重帷幕时卷起阵阵寒气，一室凄清寂寥。

皇帝甫一入内便觉凉意逼身，又见琅嬅穿得单薄，伏在床沿睡着，不觉向素心皱了皱眉：“二阿哥病着，怎么殿内这样清寒，也不点几个炭盆暖着？”

“回皇上的话，二阿哥昨夜有些发热，太医说要散热，才把殿内的炭盆和地龙撤了。”素心低声回道。

皇帝按了按太阳穴，宿醉后的头隐隐作痛，令他眉宇不展，有些不耐烦：“那你们怎么也不把皇后扶下去休息，由着她受冻？”

“娘娘忧心二阿哥病症，坚持要守在这儿，一夜未眠，奴婢们也劝不得。”素心抹着眼泪，心疼道。

皇帝长出一口气，叹道：“皇后一片慈母之心可感。”说着便取下紫貂大氅上前俯身给琅嬅披上。

琅嬅心里装着事，一夜没睡，本就浅眠，此刻被他们的动静吵醒，一站起身，那袭大氅便直直滑落在地上。

“给皇上请安。”琅嬅站定片刻，看清眼前人后，屈膝行礼道。

多日未见，皇帝一点也不生疏，伸手便要扶她，口中温和道：“皇后辛苦了一夜，快些起来罢。”

琅嬅身子往后一退，透着明显的拒绝意味，生硬道：“臣妾不敢。”

许是她从未有过这样冷漠相对的容颜，皇帝一时愣住，旋即明白过来，颇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一旁的李玉连忙带着宫人们下去。

“皇后，昨夜立冬家宴朕喝醉了，是而一时耽误了，但朕心里对永琏的重视和挂念也是同你一样的。”虽则有之前的事在，二人间互生嫌隙，夫妻情淡，然而此刻皇帝看着她眼下的乌青和苍白脆弱的脸色也不觉微微动容，和缓着口气道，“皇后一向贤惠明理，应当不会因此怪朕罢？”

“贤惠明理”四字入耳，如同细细密密一排银针扎在心上，见血无声。琅嬅死死攥着手指，浑身轻微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冷冷一笑，讥讽道：“臣妾守在永琏床前时皇上在与众妃举杯同乐，这就是皇上口中所说的重视？”

她冷冽的目光和唇角嘲讽的弧度让皇帝再度愣住，几乎不敢置信，眼前向来温婉恭顺的女子竟会对自己这般不训犯上、出言讽刺。然而不过一瞬，皇帝面上那种诧异已被愠怒所取代，喝斥道：“放肆！”他眉心虬曲成川字，凝着阴沉的戾气，“皇后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臣妾当然知道。”琅嬅心底亦是隐怒沉沉，丝毫不肯退让、服软，“臣妾只恨自己知道得太晚，所以要多谢皇上提点，终于让臣妾在昨夜漫长的等待中彻底清醒明白过来。”

“朕说了，朕昨夜是喝醉了，不是有心来迟的。”皇帝咬牙忍住太阳穴上突突地跳，像在忍耐着某种不能自控的情绪，“皇后一定要和朕计较么？”

琅嬅容色清冷淡漠，是不需任何忍耐、掩饰的真实情绪，抑或说哀莫大于心死：“臣妾不敢和皇上计较，只是一时触动心肠，有感而发罢了。”她一勾唇角，轻嗤，“自然，臣妾能体谅皇上。两位妹妹怀有身孕是喜事，您一时顾不上永琏也是有的。”

“皇后，你说话何时如此刻薄了？”皇帝紧紧抿着唇，抿到唇色与面色一般发青，“本以为你这些日子闭门清修能有所反思，不想你却变得这般狂悖乖谬，简直不知所谓！”

琅嬅扬了扬下颌，以冰冷生硬的棱角相对：“臣妾刻薄？臣妾在您的心里难道不是一直这样尖酸刻薄、阴狠毒辣么？”她眸光微凉，忽然生了几分凄楚和无奈，“您心里既然已经相信臣妾是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毒妇，那么臣妾无话可说，辩无可辩。”

皇帝闭目缓缓摇了摇头，阴郁面色难掩失望和疲惫：“皇后，过去的事朕不想再说，你背地里做的那些腌臜事，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那么朕也可以做到不闻不问。”他霍然睁眸，眼底细碎的冷光似一根长针刺出，“可是皇后，朕给了你台阶下，是你不知好歹，定要同朕置气。你做出这没脸面的事时可曾想过永琏？同朕置气、闭锁宫门时又可曾想过永琏？以致今日永琏无人照看，染上风寒，都是你一人之过！”

窗扇半开，寒气侵骨，琅嬅一颗心逐渐冰凉，绝望，直到一丝希冀和温度也无。

她忽然自心底生出一股深深的厌倦，对他，对自己，对他们之间积重难返的复杂关系，无计可施，亦无力挽回。

心绪凄迷时，皇帝犹在雪上加霜，絮絮叨叨：“皇后，多年夫妻，你觉得朕偏爱妾室而很少顾及到你，但朕真的已经对你仁至义尽。这么多年来，你为朕生儿育女、主持家事，对下的表面功夫做得也算天衣无缝，朕看在眼里，不是不顾念情分，只是你表里不一、屡屡逼进，到现在，让朕想留一分余地给你都不能了……”

二人各自沉浸于自己的情绪之中，目光相接时，只有悲凉寂然而生，却没有分毫共鸣和交流可言。

沉默相对间，有孩子微弱不安的哭声清晰传来，总算打破了这难堪的沉郁气氛。

“好好照顾永琏，他也许是朕和你的最后一个孩子了。”皇帝的视线飞快扫视过母子二人，那一点怜惜之情也早被这一场争吵消磨殆尽，冷冷抛下话语，便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离去。

琅嬅恍若未闻，只是痴痴怔怔地望着永琏隐隐与他有几分相像的眉眼面容，眼中干涸一片，再无泪可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