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情（二）

如懿昏昏沉沉醒来时，觉得身上轻了许多，不似之前那般难受了。

室内垂下层层帷幕，却仍然有淡金色的日光透进，静静映着空中点点飞扬的静尘，没由来地让人感到窒闷。

如懿猛地坐起身，见四下无人，想起适才梦中模糊画面，心中一阵失落。

就在这时，惢心端水进来，见了她不由惊喜地睁大了眼：“主儿，你终于醒了！”她放下手中的水盆就要往外走，“太好了，您等等，奴婢去叫常在小主，常在小主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如懿低落的情绪一下被她带动，忙从榻上翻身起来，拉住了她急切道：“你说海兰，她在哪里？”

“主儿安心，常在小主刚来看过您，现下在小厨房给您看着药呢。”惢心把她按回去躺好，安抚她道，“奴婢这就去叫小主来。”

如懿只好乖乖躺下，看着她出去了，可不一会儿，当她听到花盆底踩到地上发出的特有的声音时，又按耐不住坐起身，引颈期盼着那人的出现。

海兰听到如懿醒来的消息时一下什么都顾不得了，丢下手里的活儿就往寝殿赶。

“姐姐，你醒了！”海兰一阵风似的进来，坐到如懿床边拉住她的手，又抚着她的额头试温，口中不住叨叨，“你好些了没？还难受吗？嘶……我怎么摸着还是有些烫？”

如懿望着她满面不加掩饰的焦灼神情，觉得恍惚间又有些熟悉，仿佛与梦中画面隐隐重合，鼻中一酸，不禁落下泪来：“海兰，是你你来了，我还以为是做梦呢。”

海兰神情一滞，也不禁露出几分戚然，旋即笑道：“怎么会，姐姐病了，我理应来探望的。”

她笑着，幽幽双眸却分明含着无数不能诉说的酸涩心事，只以一层枯薄而浮浅的笑影遮掩，如懿何等玲珑剔透，一望即知，不由凄然道：“海兰，那日我……”

海兰却柔声制止了她的言语：“姐姐不必说，我都懂得。”她微微侧首，避开这一瞬目光的相交，向身后的惢心道，“把药给我。”

“姐姐先喝药吧。”海兰接过盛药的瓷碗，细细吹凉一勺药汤，喂到如懿嘴边。

汤药的辛苦气息迎面扑来，如懿下意识避开，蹙眉道：“我身子都好了，不必再用药。”她似乎急切地想要和海兰说什么，“你别打岔，我有话要和你说。”

海兰却不理会，只将勺子又往她嘴边送了送：“姐姐身子还未好全，不能不喝药，若是病情反复可怎么好。”

“海兰！”如懿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略略提高了声音。

海兰无奈轻叹一声，只得放下手里的汤药，命在旁侍立的宫女退下。

“姐姐要和我说什么？”海兰静静地望住她，双目平和无澜。

她的坦然和淡定倒让如懿一时噎住，不知该说什么，措了半天辞，才迟缓地道：“就是我想说，之前琅嬅和晞月的事，我并不是怪你狠毒，只是替你悬心。这么大的事你都瞒着我，若是你有个万一我该如何保全你？我是一时后怕，又在气头上，才对你说了重话，但绝不是怪你。”她垂下头，闷闷道，“虽然她们也是可怜人，但你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亲疏有别，我心里是分得清的。”

“所以呢？”海兰并无触动，仍然定定地望着她，“姐姐到底想说什么？”

如懿在她的灼灼目光下憋红了脸，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所以……所以我想说，之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罢……”

话落，须臾的静默，如懿不知为何，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心慌，仿佛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的孩子，深深地低下了头。但她仍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气息骤然变得冰冷，尤其是看着她的眼神，越发强烈，近乎化成实质。

海兰几个沉重的呼吸，把心底即将溢出的怒意和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压了下去，竭力保持平静的语调：“所以姐姐的意思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让我们继续过回以前姐妹相称的日子？”

看着不吭一声甚至不敢抬头看她的如懿，海兰失望却又意料之中，忍不住连连冷笑：“姐姐，你可以不接受，为什么要回避？为什么闪烁其词？你需要的不是我这个人，不是我对你的感情，只是陪伴和关怀！”

“海兰！你别逼我，你真的别再逼我了……”如懿的情绪似乎也到了崩溃的边缘，悲怆而无能为力，“像我们以前一样不好吗？你为什么非要……”

“以前？姐姐，你一句回到以前，就将我所有情意尽数翻篇吗？”海兰唇角冷笑一凝，委顿成一地落红残碎，凄迷惘然，“姐姐，你为何对我如此残忍，对他却如此宽容？无论我怎样做，也始终无法在你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我再说一遍，这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如懿听她又提起皇帝，顿时烦躁，还带着一点急欲撇清的恼怒，“我们之间是我们之间的事，你不要总是纠结于他！”

“不是我纠结于他，而是姐姐你对他心有纠结！”海兰也被勾起了怒气，语调不自觉变得尖锐又刻薄，“否则为何我一提到他你就这副被踩了脚的模样？你敢说你对他心中坦荡一丝余情也无？！”

如懿气得瞪圆了眼，胸脯不住起伏，她感觉对方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却又对此无可奈何，也实在想不通两人说得好好的为何会吵起架来。正欲平下气来和她再好好沟通一下，却听外边传来一阵击掌声，然后是太监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如懿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只见帘口明黄色一闪，皇帝已经走进，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关切道：“如懿，你怎么样，朕一听说你醒了立刻就赶来了，无事罢？”

如懿的情绪尚未收拢，一时怔怔的，倒是海兰反应快，已经起身立在了一旁，仿若无事人般，笑得温婉如常：“回皇上的话，姐姐高热才退，精神一时有些不济，太医说还需休养几日，方可平复如旧。”

皇帝微松一口气，焦虑神情微敛，眉眼浅浅漾开一抹温煦闲适的笑：“那就好。”他侧首看海兰一眼，温和眼神中带了一点欣慰，“也亏得你及时发现娴妃的病情，又悉心照料。宫中妃嫔若都如你和娴妃这般姐妹情深，和睦相处，朕的后宫倒真能安定了。”

皇帝本是无心之语，然而落在海兰耳中却如芒针般刺心。海兰掩在宽大罗袖下的手暗暗握成一个拳，脸上的笑容却分毫不减：“皇上谬赞，臣妾不敢承受，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

海兰语气若有若无地强调了“本分”二字，听得皇帝越发欣慰，赞道：“宫中似你这般宠而不骄、时刻谨记本分的人不多，实在堪称后宫典范，看来朕打算升你为贵人是对的。”

海兰暗暗咬了咬牙，紧紧绷住笑容福一福身：“臣妾感念皇上恩典，却实在愧不敢当。宫中姐妹个个德行出众，臣妾无功无过，岂敢受此殊荣。”

“你呀，什么都好，都是太老实本分、小心翼翼了。朕赏你东西你推辞，现在朕要晋你的位，你还推辞，也忒实心眼了。”皇帝爱怜地睇她一眼，又笑着打趣身旁的如懿道，“朕可好奇，你这个做主位的如何会养出个这样实诚的宫里人？”

如懿在一旁看着他们说笑，不觉蔫蔫地垂着头，乍然被皇帝叫到，只好强自撑起笑容应道：“皇上这话可是说臣妾不实诚么？臣妾倒要问问这是个什么说法。”

“哪里哪里，你们两个都是实诚人。”皇帝大笑一声，屈起两指刮了刮她白净脸颊，“只不过相形之下你却是没人家老实了，你满心的鬼心眼，朕还不知道？”

如懿对他这不合时宜的调笑生出几分厌烦，更何况是当着海兰的面，于是侧脸躲了过去，含蓄地颦一颦眉：“皇上既如此喜欢海兰妹妹，夸她便是，何必扯上臣妾。”

由于如懿的躲闪，皇帝未能看清她眼底的那抹厌色，还以为她是吃醋了，暗暗纳罕的同时更觉欣喜，于是故意道：“你瞧瞧你这矫情样子，亏你还是做主位的，竟同自己宫里人吃起醋来了，该罚不该罚！”他转着指上的玉扳指，故作沉吟向海兰道，“你说，咱们该罚她什么？”

海兰这厢瞧着这对狗男女打情骂俏了一回，几乎咬碎一口银牙，面上也快绷不住了，只是一味地扯着唇角干笑：“皇上好好的拿臣妾们打趣作什么，现下倒又罚起我们，天下哪有这样的理。”

“你先别急，听朕说。”皇帝墨眉一挑，衔笑道，“便罚她给你准备晋位事宜如何？虽说嫔位以下不需行册封礼，但这总是喜事，要好好热闹一番。让她给你在宫里开个筵席，再从内务府挑了丰厚的赏赐来，庆一庆你晋升之喜，如何？”

“那臣妾就谢过皇上了。”海兰略一欠身，抬首时不经意间横了如懿一眼，加重了语气，“也提前谢过娴妃娘娘。”

如懿知道她故意挖苦自己，心中郁气一时难平，便斜眼看身旁的皇帝，不阴不阳道：“臣妾自当领罚，只臣妾若一不小心将内务府搬了个空，皇上别怪罪就是。”

皇帝还以为她在娇嗔作态，不由愈发开怀，展臂揽过她狎笑道：“你若有这本事，只管搬去。反正你是掌事的，这账不计多少最后总是由你来添上，朕只怕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

如懿眉心曲折愈深，推了皇帝两下想要挣脱他这亲昵的举动，却没能成功，反倒被皇帝抱得越发紧了，导致她的动作看起来倒像是欲拒还迎的挑逗。

这让她心中一紧，目光下意识投向海兰，以观她的反应。

海兰的眸光如骤然被风一扑的烛火，跳了一跳，很快低垂下去，淡漠道：“娘娘大病初愈，皇上且多陪陪她罢，臣妾先告退了。”话落便屈了一膝，不带丝毫犹豫地转身离开，淡出了如懿的视线。

而二人相背时，都未能看见双方眼底的黯然心事，细腻浸淫如玉瓷纹理的情愫，带走两个世界的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