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情（一）

今年的夏天来得晚，七月后才热起来。

而如懿和海兰之间诡异的气氛一直维持至今，虽在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却总是不冷不热的。

如懿心内郁结一久，加之时气闷热，心火旺盛，终于病倒。

皇帝心疼之余又不免烦恼，若让太后全面掌权可如何是好，最后想来想去，索性破罐子破摔命晞月接管宫务，每月向太后回话。

彼时晞月的身子已好了许多，虽不能侍寝，却也偶尔出来走动走动，只不过不怎么去慈宁宫请安，而太后因为她父亲的缘故也懒得见她，所以此事便不提了。

现下这一道圣谕，却让晞月再无推脱的可能，只能每日提心吊胆地去慈宁宫与她不想见也不想见到她的人进行面对面的友好交流，实在是苦了她。

所以为了让如懿赶紧痊愈，晞月不仅破天荒地前来上门探病，还带了珍贵补品大方相赠，并且难得地没有挑事，甚至温言慰问了几句。

除了晞月，期间绿筠和婉茵也上门探访过，只有同住一宫的人，从头到尾连句问候都没有，这让如懿本就难过的心情雪上加霜，病况越发不好。

接下来天气愈发炎热，白日里骄阳似火，躁闷不已，到了晚间却风雨大作，温度骤降。几番冷热不调，如懿的身子越发虚弱，逐渐演变成严重的风寒。

这日傍晚，如懿喝过药便躺下睡了。

为发汗痊愈，惢心找出冬日厚厚的棉被捂在她身上，捂得她整个人都快喘不过气来。

夏日本就闷热，此刻盖了这一床棉被在身上几乎要了如懿的命，如懿想要踢被子，却被一旁的惢心看得死死的，几次制止了。

夜渐深了，竭力想要打起精神的惢心终究耐不住困倦，昏睡过去。

而如懿终于逮到机会，一脚踢开被子，摆脱了那令人窒息的感觉。就在这时，外头下起了雨，大雨冲散了空气中弥漫的暑意。

如懿感受着雨水带来的凉意，只觉浑身黏腻的汗都随之冷凝，舒适不少，翻身沉沉睡去。

半夜，正殿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两个身影蹑手蹑脚入内。

来者正是海兰和绿痕。

“主儿担心娴妃娘娘，何必这般藏着掖着，偷偷摸摸的……”绿痕小声嘟囔着，在被海兰横了一眼后当即息了声。

“你出去和叶心一块在门外守着，我去看一眼就走。”海兰接过她手中水盆和草药药膏朝里走去。

绕过地上酣睡的惢心，海兰来到床前，正欲像前几日般给如懿擦洗一番，却在撩开帘帐后见到她潮红的双颊，伸手一触，那异于常人的温度顿时烫得海兰心都颤了一下，当下慌了神，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

这夜延禧宫闹了个人仰马翻，如懿在睡梦中发起了高热，烧得人事不省，若非海兰及时发现，只怕有生命危险。

海兰拿加了冰的冷水给如懿几次擦洗，又将她放进木桶冷水泡浴，不眠不休地折腾了一夜，如懿的高热总算在天亮时退了下来。

海兰略微松了口气，然而越想越后怕，转过头便开始问责宫女：“你们是怎么服侍娴妃娘娘的，娘娘正病着，不晓得多看顾些么？若娘娘有个好歹，统统把你们打发去辛者库！”

小宫女们吓得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住告罪求饶。

还是惢心抬头弱弱辩解了一句：“小主别怪她们，是娘娘觉得屋里闷不许她们进来伺候的，要怪就怪奴婢，没有伺候好娘娘，待娘娘病好了奴婢任凭处置。”

海兰犹未消怒，正要开口再呵斥两句，忽闻床榻上传来微弱的咳嗽声，登时心头一紧，急忙转过头坐到床沿边去了。

如懿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隐约辨出眼前的人，不觉启唇用沙哑的嗓音轻轻唤了一声：“海兰，是你吗？”

海兰看着她憔悴的面庞，心疼得不行，柔声应道：“姐姐，是我，你怎么样，感觉好些没？”

“我没事……就是有点难受……我好想你……”如懿显然神智未清，说话颠三倒四、断断续续的，完全出自下意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

说完，她眼皮慢慢阖上，复又昏沉睡去。

海兰的心像是骤然被击了一拳，牵扯出零碎的酸楚。

这些日子不见，她又何尝不煎熬、难过，只是话已说出，碍于她们这隐秘的决断和微妙的关系，她也做不到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依旧与她姐妹相称。

应付皇帝时，她表面婉转承欢，曲意讨好，好似对他一往情深，难以自拔。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如何厌恶、嫌弃眼前这个表里不一、令人作呕的男子。当然，其中多半还有嫉妒的迁怒。

其实海兰主动去争宠并不单单是想试探如懿，也是抱着恶意的揣测想看看这个在她眼中一无是处的男人究竟有什么好，如此吸引着这座皇宫中除她以外的女人。

一番试探下来，海兰终于找到了那个原因，那个令她伤心绝望却也无法改变的原因——哪怕剥去他尊贵无匹的身份和地位，至少他也是个男人，并且是个外貌不错的男人，再配以表面温和脾性的伪装，足以让大多数女人倾心于他。

“我们都是女子，这样……不太合适。”

那日如懿的话，像魔咒般萦绕耳边，让她在孤寂长夜里无法安枕，也让她在与皇帝欢爱缠绵时生出哀凉而无望的痛，从肌体发肤逐渐蔓延、覆盖至灵魂，让她几乎快要发狂。

她确定自己的心意，她喜欢如懿。

两世的相识相知、并肩扶持，多少艰难坎坷、世事沉浮，她们都一一经历，不离不弃。

至今，对如懿的依赖和信任已然刻在了骨子里，守护她、仰望她也已经成了海兰完全出自内心的一种习惯和意识。

她希望她过得好，所以助她登上后位，成全她对她心爱之人的痴念，哪怕以自己的痴念为代价。

可即便当上皇后，她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看着她一次次为情所伤，终至香消玉殒，海兰也是痛心不已、悔恨交加，恨不能以身相替。

失去如懿的痛苦让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可惜为时已晚。

本以为这样的遗憾无可挽回，将随她葬于地下，没想到上天既然给了她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她欣喜万分，以为终于可以凭自己的能力保护如懿，与她长相厮守，却不料如懿不仅不理解自己的行为，也不接受自己的心意。

这让海兰感到十分沮丧，同时陷入了一种惶惑的低迷之中。她深深眷恋着如懿，并婉转渴盼得到她的回应，这种欲望日益滋长，让她快要失控。

她真的害怕，害怕自己的执著和痴狂，会伤到如懿，她们最后连姐妹都做不成了。

她究竟该如何处理和如懿之间的关系……

海兰怔怔地坐在床边，陷入了迷茫的痛苦抉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