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铃（二）

从养性斋出来，如懿嘱咐了抬轿的小太监留下送晞月回宫，便携着惢心漫步往慈宁宫去。

来至慈宁宫时已近晌午，往常这个时候太后不是在礼佛就是在午睡，院里总是静悄悄的。

今日却一反既往，如懿才从慈祥门抄近道过来，隐约便闻得宫墙内传来悠扬乐音。

自徽音左门而入，远远见月台上坐了三五个怀抱琵琶的南府乐伎，正奏名曲《十面埋伏》。

如懿经过时略扫了一眼，也不甚在意，径直入殿向太后行礼问安。

太后正斜倚在明间宝座上闭目养神，听了福珈的通报便睁开了眼，赐如懿座。

如懿呈上这月的账簿，拣要紧的事说了两句，恐自己的话语扰了太后赏乐的兴致，便也无话了。

一曲奏尽，太后似乎有些不满，口气隐隐带了些薄责：“现今南府的乐伎越发不如了，叫她们弹个《十面埋伏》也弹得不成样，一股小家子气。”说罢幽幽斜了福珈一眼，“这些就是你挑的好的？”

福珈垂首恭谨道：“回太后的话，她们确实是南府里技艺上乘的了，只不过宫中偏爱缱绻悱恻的曲风，她们素习曲目多是如此，对《十面埋伏》这类武曲难免有些生疏了。”

太后扬一扬眉，漫不经心地支颐：“是么？那就让她们再弹一首拿手的来听听，若还是这般不堪入耳，往后便也不用在南府待了。”

太后的语气并不如何严厉，然而落在乐伎们耳中却如晴天霹雳般惊骇人心，顿时被吓得连琵琶都抱不稳了，如何还能弹出有情韵的曲子。一时间几个乐伎心惊胆颤，弹拨间琴音瑟瑟，曲调各异，竟是连合乐整齐都做不来了。

混乱中，唯有一个乐伎还算镇定，一壁用眼神安抚同伴一壁缓拨琴弦引导着众人回到正道上，平复如常。

如懿和太后都不觉被那临危不乱的乐伎吸引，抬首循声望去，只见那乐伎坐于第一排左侧，身着和其他乐伎一色的羽纱宫装，资质出众。

太后略一颔首，微含了赞赏之意。而如懿却在看清她面容后一怔，心中暗暗惊异、欷歔。

又是一位故人。

逢故的感慨过后，如懿心底另起一层疑惑，望着太后眸中若有似无的笑意，不觉开始揣度起她赏乐背后的用意。

在那乐伎的引领下，乐伎们找回了平常的状态，素手翻飞间撩拨出串串琴音婉转，挑了十二首娟丽雅致的宋词缓缓奏来，一曲接一曲，如清泉流淌，若香雾氤氲，在宽广的院中肆意漫延，令人心旷神怡、如痴如醉。

如懿见太后只是望着那领头的乐伎出神，心下有些不安，轻轻唤了一声：“太后，臣妾宫中还有些事，先行告退了。”

太后敷衍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只落在那乐伎身上，半分也错不开，眼底隐隐有意味不明的光芒闪烁。

如懿欠身离去，走至宫门前又不由止步，在不足以令人察觉的渺远距离后，回首深深一顾，让忧虑而复杂的目光眷眷流转过故人面庞。

才步出宫门，如懿便问身旁的惢心：“太后最近日日都召南府乐伎听曲么？”

“这个奴婢不知，不过前几日内务府首领太监李志成来咱们宫里回话时仿佛提过一嘴，说自新帝登基后南府都没怎么应诏过，想是主子们都不喜丝竹管弦，打算放一批乐伎出去俭省用度呢。想来太后今儿是一时兴起才召了她们来的。”惢心思忖片刻，“太后现下起了兴致，依奴婢看，南府乐伎暂时还是不要裁减的好。”

如懿低低一叹：“不管裁不裁减，这南府终归是要少一个人的。”

一向聪慧的惢心难得没有领悟自家主子没头没尾的话，困惑地眨眨眼：“主儿，这话怎么说？”

“南府少了一人，宫里自然就多了一人。”如懿给她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

惢心一点就透，瞪大了眼道：“主儿的意思是，太后她要……”

“你知道就好，别说出来。”如懿环顾四周，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噤声。

“其实……宫里多一人倒也无妨，反正现在主儿有协理之权，皇上多宠谁少宠谁也没那么重要了。”惢心捂着嘴，还是忍不住出声道，“只是海兰小主却要被分宠了……”

如懿默然，心底一时竟生出几分窃喜。

若那人入宫，也许海兰就会清闲些了罢。

可一想起前世的最后一面，又不禁为她担忧今生结局。

“主儿。”惢心扶着她转过长街，轻声提醒道，“前头就是养心殿，不如咱们去探探皇上的口风。”

如懿无可无不可。

来到殿前，却见李玉面带难色地迎了上来：“娘娘，里边儿常在小主正陪驾呢，您看……”

如懿面色一沉，扬手止住他的话，径自移步至窗前，从半开窗隙间望去，只见阁内榻上二人紧挨着坐在一块儿，亲密无间。

海兰小鸟依人地偎在皇帝肩头，一双盈盈水眸娇怯怯地垂下，那种惹人怜爱的神情，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在她的面前展露，如今却是许久未见了……

如懿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觉这些日子心底的失落和廖寂都化成了一股酸气，哽在喉中不上不下，一点点地腐蚀着五脏六腑。想要抵御这种刺目的痛，偏脚步却半分也挪不开，整个人直如被钉死在原地一般。

李玉见状不好，忙给惢心使了个眼色，惢心会意，悄无声息上前将如懿拉到一边，担忧地觑着她苍白面色：“主儿，主儿。”

如懿犹在痴怔中，被她唤了几声才渐渐醒过神，只是那一层如浅浅流岚般的幽郁却始终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她强自缓过神色，回过头朝李玉勉强一笑，笑色凉薄：“既然海兰在里头，那本宫也不便进去了，你就当本宫没来过罢。”

言毕，她旋身走下玉阶，缓步朝宫门走去，行动间裙裾微漾如涟漪，仿佛心湖的波纹一圈圈荡开，无人可知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