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铃（一）

清明过后，五月的梅雨连绵不绝地下了一月，将整个紫禁城都浇注得潮湿而黏腻，也将如懿本就纷扰繁乱的心绪浸得更加烦闷不堪。

帘外雨落不止，昼如夜暮。如懿静坐于暖阁内听着泠泠雨声，只觉那令人烦躁的动静像一片片锋利的刀片沙沙地刮过她的耳膜，勾起她心底愁绪如雾弥散，纠缠成一片空自茫然。

正郁闷间，却是惢心端了一碗紫参雪鸡汤进来，温柔体贴道：“外头下着雨，主儿喝点鸡汤暖暖身罢。”

“……我没胃口，先放着罢。”如懿悒悒不乐，喟然长叹。

惢心见状也不由愁眉紧锁，随之低叹了一声：“主儿这些日子都不曾好好进食，怄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她觑着如懿的脸色，忍不住道，“恕奴婢多嘴，海兰小主可是还在和主儿赌气么？”

“不，这次不是赌气，是……”如懿难以启齿，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苦恼得扶额叹息，“唉，我跟你说不清楚。”

“其实主儿不说奴婢也知道，自从上次的事后，海兰小主就不大与咱们这边走动了。两殿没的生分许多，说起来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该死，无事生非、兴风作浪，叫两位主子无故生嫌。主儿，要不您让奴婢去给海兰小主请罪罢！”惢心忆起此事便羞惭不已，俯身跪倒在地。

如懿见她自责至此也有些不忍，温声嘱了她起身：“你起来罢，这里头并无你的缘故，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惢心却不起身，只望着如懿殷殷道：“主儿，即便没有奴婢的缘故，也请您不要再和海兰小主计较了，毕竟她也是为了您好。现下主儿好不容易把握了宫中大权，更当拉拢人心，多交好，少树敌，何况自己宫里人。”

如懿听了只有苦笑：她哪里敢和海兰计较，分明是海兰计较她，怎么落在别人眼里就成了她计较海兰了？

惢心见她默然，以为她仍然耿耿于怀，心存芥蒂，愈发语重心长地劝：“海兰小主自潜邸起跟随主儿，对主儿素来恭谨，又忠心耿耿，此次行事虽然事先没有告知于主儿，手段激进了些，也完全是出自对您的忠心。您若要因此责怪岂不寒了自己人的心？以后谁还敢为您尽忠呢？”

惢心脱口而出最后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不禁有些紧张和懊悔，抬眼见如懿只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并无不愉之色，才略略松口气，放宽心继续说了下去：“这些天主儿忙着理事，陪驾的时候少了些。倒是海兰小主从前默默无闻的，突然之间竟得宠起来，连着七八日侍寝，眼见就要封贵人了。主儿，您也得留意起来了，不能总是这么一味使性儿呀。”

听到此处，如懿不由再度深锁愁眉，垂首黯然。

海兰果真说到做到，半分情面不留。这些天表面上恢复了和她的交流，却愈加疏远客气起来，转身就投入了皇帝的怀抱。

琅嬅深锁宫门，晞月大病未愈，玉妍尚在禁足，除了绿筠和几个官女子还可服侍外，一时间后宫陷入了一种尴尬难言的境地。

就在这时，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海兰却主动投怀送抱，极大地宽慰了这些日子皇帝心中的隐痛和寂寞，自然让皇帝宠爱非常。

这些日子，皇帝连连召她侍寝，频频驾临延禧宫。在外人眼里看来，如懿有协理之权，而海兰有皇帝的宠爱，延禧宫可谓恩遇隆宠、风光无限。

本以为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可如懿却不知怎的，心里空荡荡的，像被谁挖了一块心尖肉，无声无息地痛着、煎熬着。

尤其是在夜晚海兰前往养心殿侍寝的时候，偌大的延禧宫里只剩下她一人，这种怅然若失的孤独感达到了巅峰。

往往这时候，如懿睡不着，就会拥着被子坐起身发呆，空茫眼神不知飘渺地落在哪一点，双眸中漫过无尽情思。沮丧的、颓靡的、酸楚的，旋电般飞快闪过，快到令如懿也无法仔细分辩这点情绪，只在心上留下一痕又一痕，无法痊愈、闭合的伤口，隐隐作痛。

哪怕是前世和皇帝到了决裂的地步，她也未曾有过这般异样的情绪。

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

如懿摇头摁了摁太阳穴，似乎要摆脱这样迷惘的神思，她站起身，开窗朝外看了一眼：“雨停了，该去向太后请安了。”

惢心见她有意岔开话题，也没再追问下去，只叹息着去传轿了。

如懿的步辇才经隆福门来至西六宫，正要往慈宁宫去时，半路却突然又下起雨来。此时离慈宁宫尚有一段路程，如懿只得命抬轿的太监们先往前头的养性斋去躲躲雨。

如懿扶着惢心上了月台，才靠近殿阁便闻得里头隐隐传出熟悉的女声，“吱呀”一声推门而入，转脸望见两张熟面孔——次间榻上坐着高晞月，一旁立着她的近侍茉心。

两厢相顾，一时都愣住了。还是惢心扯了扯如懿的衣袖，如懿才反应过来，按着往常的礼数屈身一福到底：“贵妃娘娘万福。”

茉心忙躬身回礼：“娴妃娘娘安。”见如懿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自家主子却只是望着她出神，也不叫起来，便小声提醒道，“主儿！”

晞月怔怔的，目光只落在如懿脸上，口中讷讷道：“哦，娴妃……你起来罢。”

如懿谢过，起身往另一边榻上坐了，仔细端详了她片刻，不觉暗暗惊心。

不过几月未见，高晞月整个人憔悴不堪。从前娇润饱满的脸颊凹陷下去，小巧的下颌也瘦削如尖，枯瘦得没有一丝多余的肉。而比之形容枯槁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她毫无生气的幽深双目，空洞无神，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

“许久未见，不知贵妃娘娘的身子可好些了么？”如懿看向她的眼神不禁带上了一丝悲悯，问候道。

晞月并未回答，只是怔怔地望着如懿，浑浊双目涣散，眼神的聚焦却仍然死死地攫住了她，像是在透过她追溯、探寻某种过去。

而如懿在接触到她的眼神时，不知为何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有着似曾相识的熟悉和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似一片羽毛轻轻拂过她的心头，冥冥中引起了她的共鸣。

如懿不自觉被她的目光深深吸引住，几乎就要读出她眼神背后的深意的那一刻，晞月却缓缓垂下眼睑，遗下一束黯淡的目光。

“好？没什么好不好的，我的身子也就这样了。”晞月低首垂目，蔽住了眼中深刻的哀颓和自嘲，“即便现在好，也不过朝不保夕。”

如懿默了默，旋即微笑着安慰道：“贵妃娘娘何必如此灰心丧意，有太医院的太医们在，定能保贵妃玉体安康，长命百岁。”

晞月眉心狠狠一搐，有阴森厉色自她眸中迅疾闪过，快得几乎让如懿以为是眼错，不过那一瞬，她的眉目已然平和下来，只是较之前多了冷色。

晞月的目光似冰刃从如懿面上刮过，再缓缓落下，移至她的手腕处，忽地一挑唇角，勾出一个讽刺的冷笑：“你现下既然都不戴那腌臜物件儿了，想来心里应该有数，何必还说这样诛心的话来刺我。左不过你我都是一样的糊涂人罢了！”

如懿闻言不由心神一震，惊得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

看高晞月这样子，应该是已经知道了零陵香的真相，可她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显然不想声张此事，也没有为她们出头的打算，除了剥夺琅嬅的主理之权外并无更多实质性的惩罚，更不会容许这件丑闻让除他之外的人知晓，尤其不会让她们两个当事人知晓。

而晞月被毒倒后便不省人事，即便醒来后，不论是太医还是宫人都不会也不敢告诉她关于她“病倒”的真相，更别说有关零陵香的真相，那么，她究竟是如何得知的呢？

如懿强压住心底惊骇，看她的眼神微微带了一丝探询之意：“贵妃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嫔妾不大明白呢。”

晞月神色一敛，若无其事道：“哦，没什么，本宫只是好奇你手上的莲花镯去哪儿了？”

“皇上说贵妃戴着这镯子险些过身，不吉利，故而命嫔妾将镯子收起来。”如懿如实回答了，接着又试探道，“只是适才贵妃说什么腌臜物件的，嫔妾却是不明白……”

“这东西如此不吉利，可不是腌臜物件儿么？”晞月淡定回道，“难道我说错了？”

如懿细细观察着她的表情，没能再看出什么异样，只得附和道：“是，贵妃娘娘说的是。”

“什么是不是的，如今宫里还不是你说了算。听说皇后现在形同被废，关在长春宫里思过。果然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晞月在提到这个名字时眼中不自觉流露出厌恶与憎恨，嘴角勾起一点狰狞的弧度，带了些快慰的切齿意味，“她竟也有这一天！”

如懿眉心又是一动，心底那个荒诞的念头越发蠢蠢欲动。

从现在到刚才的种种表现来看，高晞月对她都没有了往日里那种争锋相对的咄咄逼人，相反却对以前效忠的琅嬅流露出了恨意，实在反常。

如懿正要再出言试探，却听一旁的茉心慌忙朝晞月使眼色：“主儿，您说什么呢……”又向她赔笑，“娴妃娘娘见谅，我们主儿大病初愈，性子难免有些毛躁，若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也请您别往心里去。”

“无妨，本宫与贵妃也不是外人。”如懿宁和微笑。

晞月一哂，语调散漫：“是，好歹斗了半辈子，也算老熟人了。”

茉心见自家主子说话越发不着调，忙上前去扶她道：“外边雨停了，到了喝药的时候，主儿还是早些回去罢。”

晞月眸色暗了暗，明显不悦：“我知道，你催什么催，催命哪？”察觉如懿在盯着她，便放缓了脸色道，“整日闷在宫里，不是喝药就是喝药，本宫出来透透气不行么？”

如懿接口道：“贵妃若是觉得闷，不如改日来嫔妾的延禧宫逛逛。虽说眼见要入夏了，毕竟现在还下着冻雨，若是沾染了寒气可怎么好，贵妃娘娘还是要保重身体才好。”如懿朝窗外看了一眼，起身告辞，“雨停了，嫔妾还要去慈宁宫向太后请安，先行告退，贵妃娘娘记得早些回去。”

晞月听到“太后”二字时微微一凛，眼中闪过一丝畏惧的怯色，强笑道：“原来你是要去给太后请安，那快些去罢。”

如懿没有错过这瞬间的微妙，故意道：“是呢，嫔妾主要还是去和太后禀告这个月宫里的用度。待贵妃身子好些，这宫务还得劳娘娘同嫔妾一同操持，届时再一同去向太后汇报。当然，娘娘现在身子不适，请安自然是免了。”

“这个么，本宫的身子你是知道的，只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还得你多担待些了。”晞月拿绢子抵着唇作势咳了两声，虚弱道。

如懿但笑不语，扶着惢心的手朝外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回首向她道：“嫔妾适才从外头过来未见娘娘仪仗，娘娘应是未带辇轿步行至此的罢？”

“是，本宫只携了茉心出来散散步，动辄那么大阵仗也烦了。”晞月微一挑眉，“怎么，不可以吗？”

如懿对她的敌意视而不见，只朝她投以温和一眸：“自然没有不可以的，只是嫔妾想着这会儿天气阴晴不定，怕娘娘回宫的路上又下起雨来，不若把嫔妾的步辇留下，先送娘娘回宫罢。”

茉心忙笑着向她福了福身：“那就多谢娴妃娘娘了，奴婢也正担心着这个呢，还是娴妃娘娘细心。”

晞月微微侧过脸去，有些不自在：“谢了。”

如懿浅浅含笑，朝她微微颔首，而后款步离去。

她身着的锦茜色长衣有着明艳的暖色，照亮了昏暗的雨天，裙摆上的缠枝海棠云纹精美繁丽，行走间更有种漪涟波动的轻灵之美。

晞月静静地望着如懿的身影，忽然品味出她从未领略过的那种由内而外的魅力，对过去种种龃龉不合逐渐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