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情（四）

宫里的日子，总是在轩然大波后又归于平静。

晞月病情好转，高夫人随侍了两日便也出宫了，咸福宫逐渐平静下来。

在帝后二人不约而同地对外宣称“病体不适”后，后宫的大权基本上就落在了太后和如懿的手里，而如懿不论对内对外都是时刻谨慎小心的模样，对着太后更是一味做小伏低，倒也没有惹出太多非议，反而因行事大方在宫人们中博了个“宽厚仁德”的美名。

皇帝原先还担心如懿一时掌不住事，提点了她几句，才惊觉她的理事之能竟丝毫不逊于琅嬅，心中欣喜，对着她越发爱重。

事实上，自从晞月急病风波后，皇帝一下看清了后宫中好几个女人的真面目，心中十分郁卒，极少再踏足后宫，连延禧宫也不过偶尔去坐坐，鲜有留宿。日常只是忙着前朝政务，或是陪着几个孩子。

如懿觉察皇帝的冷落，却也不甚在意，她现下满心里只苦恼一件事。

自那天两人大吵一架，海兰醒来后二话不说收拾东西回了自己的东配殿，将如懿拒之门外。如懿低声下气去求和，她也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爱答不理的，倒像是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如懿反成了坏人。

如懿虽不知她赌哪门子的气，但因心中有愧，也不同她计较，只是一味宽容忍让。

过了几日恰逢清明寒食，按祖制帝后应亲往谒陵，行大祭礼。皇帝为防惹人非议本欲暂且宽恕琅嬅，携她一同前往，不料琅嬅不领情，只是冷言冷语相对。

皇帝被拂了面子，大觉恼怒，但这毕竟是自己登基后第一个祭祀大典，国母不能不出席，少不得忍了气劝她回心转意，心里却越发暗恼，二人已初见嫌隙。

祭礼回来，帝后间也不见丝毫温情回转。经那日一别，琅嬅对皇帝也算是看透了，不由心灰意冷，消磨了志气，也懒得再似从前一般虚情假意，苦苦维系二人表面上的礼仪客气。皇帝还未说什么，便主动推托了身体不适，将宫门一关凡事不理。

皇帝本想给她个台阶下，见她如此不领情，索性也赌气不理，一切随她去，只把宫务托付了如懿。

如懿忙着理事本就应接不暇，偏海兰还和她怄气，把她一颗心焦得不行。

这日如懿看完了内务府的账目，便往海兰的东配殿去。来至殿前，惊喜地发现殿门竟敞开着，不似之前紧闭的情形，还以为海兰终于消了气，谁知进了殿内却未见海兰的身影，只余一个叶心在拾掇物件。

见如懿来了，叶心忙停下手中的活儿向她屈身行礼：“请娴妃娘娘安。”她顿了顿，抬头道，“娘娘是来找我们主儿的吗？只是不巧，我们主儿才刚出去。”

如懿抿唇一笑，笑意有些黯然：“是，好些日子没见她了，不知她这是上哪儿去了？”

叶心咬了咬唇，对这问题作答似乎有些为难，半晌才吞吞吐吐道：“说出来娴妃娘娘别吃心，我们主儿她……她上养心殿去求见皇上了。”

如懿怔愣片刻，一时间竟明白不过来，痴问道：“她去养心殿做甚？”

叶心被问得面红耳热，忸怩道：“就是那个……我们主儿今早看到您送过来的点心不错，说是拿去养心殿献给皇上，让皇上也尝尝小厨房的手艺……”

如懿慢慢回过味来，只觉舌尖也麻了，怔怔道：“那不是小厨房做的，是我亲自做了给她吃的……”

叶心听了越发无地自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低着头暗骂自己主子行事不检点，这般伤姐妹的心，现下又让她来收拾这烂摊子。她悄悄抬眼看去，只见这位素日里没几个表情的主儿，此刻双眸空茫，怅然若失，似乎是伤心得紧了。

叶心虽然一心向着自家主子，但对如懿也很是敬重，她可不想看到两位主子离心的悲剧，忙又解释道：“娴妃娘娘别多心，我们主儿向来不是那等狐媚邀宠的，您是清楚的，她只是……只是……”海兰这一招借花献佛确实太过，叶心说着说着也不知该如何为她分辩开脱了。

“无妨，你不必再说，我懂了……”如懿浮起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失魂落魄地走了。

到了晚间，海兰方回至殿内。

叶心一面替她更衣一面嗔怪道：“主儿，您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些天和主位甩脸子也就算了，居然还拿主位的点心做人情，还非要奴婢把这话说出来，生生地刺人家的心。娴妃娘娘听了这话后脸色都不好了。”

海兰闻言挑了挑眉，饶有兴味道：“怎么个不好法？”

“还问呢，娴妃娘娘脸都苍白了，定是被寒了心！”叶心苦口婆心地劝道，“主儿，娴妃娘娘对咱们多好，平日里有了什么好的不是先紧着咱们这边，满宫里有哪个主位像她这般菩萨心肠。您就别耍小性儿了，要是惹恼了人家可怎生是好！”

海兰轻哼一声，很是不以为意：“她才不会呢，她对我好是因为她心虚，觉得亏欠于我。哼，以为这些小恩小惠就能弥补我吗？”

“主儿说什么呢，娴妃娘娘对您这么好怎的还是亏欠了您的，要说亏欠也该是咱们亏欠她了。”叶心斜了自家主子一眼。

海兰望着窗外正殿的方向微微出神，口中低喃道：“她就是欠了我的……”她唇角弯起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美眸中骤然闪烁奇异的光泽，仿佛盯上了猎物的猛兽，“她欠了我的，我迟早要让她还我。”

叶心不解，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海兰神色一转，吩咐道：“叶心，备热水，我要沐浴。”

叶心出去准备热水了，海兰又对着身旁的绿痕嘱咐了几句，随后绿痕也领命而去。

如懿从东配殿回来后，接下来一整天都是怏怏不乐，心神不宁的，到了用晚膳时也没胃口，随便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箸。

惢心在旁看着她脸色不对，隐隐便知她心事：“常在小主还是不肯见人吗？”

如懿闻言脸色越发沉郁，摇头道：“她出去了。”

不待惢心追问，这时绿痕来了，向如懿行了一礼，便道：“娴妃娘娘，我们主儿刚回来，想请您过去叙话。”

惢心虽是好性子，此刻也不免有些不豫：“绿痕，娘娘用膳时非要事不得惊扰，从前你还在娘娘身边伺候时学的规矩都忘了么？如今越发没大没小起来。”其实她想说的是海兰。

绿痕从前和她在一处混熟了的，如何不明她言下之意，只得将祈求的目光投向如懿。

如懿安抚似的按住了惢心的手，和声道：“无妨，我随她去就是。”说罢便起身往外走。

惢心看着如懿脚下生风地步出，迫不及待地奔向配殿的模样，不觉暗暗叹了口气。

自家主子也忒纵容那位了。

如懿顺着抄手游廊走至东配殿前，远远望见里头一片漆黑，不由疑惑：“你们主儿睡下了？”

绿痕抿唇笑得促狭：“并未，主儿在里间候着您。”

如懿只好举步入内。海兰的配殿比她的正殿要小一些，如懿一眼望见东梢间隐有几点灯火，便穿过次间两道红漆月洞门往里去。

绕进一道碧纱橱，烛光渐亮，如懿赫然见到了正候着她来的海兰，登时脸一红，转过了头。

珠帘后，海兰正坐在浴桶中沐浴，乌发尽散，香肩裸露。

“既然你在沐浴，那我先去外头候着。”如懿定了定神，镇声道。

“姐姐别走！这些天没见，难道你没有话和我说么？”

海兰娇呼一声，声音在温热水汽的浸染下软了几分，有着不同于往常的柔媚和诱惑，不知怎的便挽住了如懿的脚步。

如懿离她有几步远，却仍能感觉到身后热气氤氲，挟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芳香，兜头兜脸地将她包裹其中，让她不觉有些神摇魂荡。

如懿摇了摇头，竭力冷清了声音道：“你把衣服穿好，我们再谈。”

身后传来一声带着些许戏谑意味的轻笑：“好吧，既然姐姐说了，我照做就是。”

只听一阵水声哗哗，仿佛是海兰从浴桶里站起来的声音，如懿心中一紧，没由来地感到不自在。

随着那股芳香飘至鼻端，如懿只觉背上一沉，有沁凉的水珠洇入她衣袍，温沉而柔软的触感压上背部，让她浑身一颤，呆立当场。

“姐姐，这么多天没见你，其实我很想你。”海兰在她耳边呵气如兰，“你想不想我？”

如懿脑中一片空白，根本反应不过来，连在她说话间吐出的热气拂上耳边敏感的肌肤时，亦只是下意识地抖了抖，并未做出躲避或是其他反应。

而她的沉默却让海兰愈发得寸进尺，海兰忍不住埋下头浅浅摩挲她颈间细腻馨香的肌肤，沉沉叹息了一声：“姐姐，怎么办呀，一会儿凤鸾春恩车要接我去养心殿了。”

如懿本觉有些情迷意乱，半边身子都酥了，闻言顿时清醒过来，一把挣开她的怀抱，隐隐含了一丝怒气：“去就去罢，这不正合了你的心意。”

“怎么，姐姐很在意么？”海兰双眸不觉透出浅浅笑意，牢牢地盯住了她。

如懿略略平息，恢复了清冷神色，淡淡道：“没什么可在意的。”

海兰也没纠结这个问题，只是用一种暗暗希冀的晶亮眼神看着她，脉脉道：“姐姐，只要你不答应，我就推了不去。”

如懿眉心一动，旋即平复如初，还是一样敷衍的回答句式：“没什么答应不答应的。”

海兰不言，只深深地凝视于她，试图在她面上寻出一丝半痕的可能，然而终究也是徒劳——她甚至不曾回顾于她。

须臾的沉默后，海兰双眸一黯，像燃烧的火烛骤然被冷风扑灭，明焰光亮转瞬即逝。

“好吧，其实我是骗你的，我没去养心殿，凤銮春恩车也不会来接我。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海兰微勾唇角，笑得清苦而落寞，“你那么聪明，怎么会感觉不到，我对你的情意……”

有瞬间的迟疑，如懿心中微微一动，然而这丝动容很快湮没在重重杂念之中，被了然的无望和凛冽的清醒取代，迫她以凌厉而决绝的口吻截断了她的话语：“海兰，哪怕你主动去养心殿邀宠我也不会生气，因为你是他的嫔妃，我也是他的嫔妃，服侍他是我们的本分，这是我们至死也无法摆脱的身份和枷锁，你比我聪明，应该更明白这一点。”

海兰面色一白，只觉脚下生刺般站也站不住，向后踉跄了一步，坍坐在地。

她抬首看去，眼前的人绣衣锦裳，珠光冷翠，袖手而立的姿态清和而淡远，俨然是一个高位妃子的矜持气度，一如初见中印象里的青侧福晋，随意施舍予她一点同情的目光，将她提拔为王府格格。

那样陌生而疏离的屏障，此刻再度横亘于她们面前，让海兰的一颗心都沉了下去。

“我知道，我比谁都明白自己的身份，可是我忍不住！”海兰垂眸望着地上的黄地蓝花锦毡，视线逐渐被泪水模糊，“皇帝自私虚伪、薄情寡义，于王府绣房中强迫于我，转眼就抛在脑后，令我受尽屈辱。这是他强加给我的命运，多少次，我忍得牙都酸了才忍住了和他同归于尽的杀心。即便这样，我也忍不住不恨他！”她停一停，语气低柔而旖旎，像在诉说温柔梦语，“可是姐姐，那样艰难的处境里，只有你朝我伸出了援手。危急时刻，也只有你维护我，我忍不住开始依赖、信任于你，忍不住倾心于你……”

“海兰，我知道你的不易，也知道你在恨什么，可……我们之间，是绝无可能的。”如懿的口气较适才温缓许多，然而却更显现出一种深切而不可逾越的疏离感，“他是我们的君主，这个王朝的统治者，如果让他发现我们的背叛，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我们都是女子，这样……不太合适——”

“姐姐！”海兰发出一声近乎哀绝般的悲鸣，幽怨地望住了她，“说来说去你还是念着他！”

“我不是……”如懿深深无奈，然而海兰压根不听她分辩，用激昂语调打断了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分明就是对他旧情难忘！”

“姐姐，为什么，你见过他最恶劣的一面，知道他薄情的本性，却还是对他心有留恋？”海兰含泪戚戚，感伤不已，“你真的就那么喜欢他么？”

如懿看着她凄幽啼眼，心下亦是一片悲凉，有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张了张唇，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更漏声“嘀嗒”、“嘀嗒”，一下一下落在二人的心上，越发衬出一种无声的诡默，时间的流逝，艰难地缓缓流淌而过。

海兰面上泪痕干透，留下一点绷涩的触觉，除了她自己，无人可感知这转瞬即逝的悲伤。此刻的她逐渐平静下来，眼中的悲戚之色随着泪水一同蒸发，只剩下死灰般的枯暗和冰凉：“姐姐，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抱歉，是我唐突了，以后我会谨守做嫔妃的本分，包括和你的来往，你可以放心了。”

她说着，似乎是要证明什么一般，躬身向如懿福了一福，随即转入寝室，丢下一句：“夜深了，姐姐请回罢。”

她苍凉而寂寥的背影仿佛承载着无限失落与神伤，令人望而生叹。如懿不知怎的，脚下不觉跟了两步。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插屏后，双腿一软，终于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