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蕊（一）

如懿的高热一退，身上的病基本上就好了，才休养了两日，就耐不住晞月的连连催促，重又理起事来。

这日一早晞月便带了内务府的账本簿册来交接宫务。

彼时如懿尚在梳妆洗漱，乍闻了小宫女的通报不由一愣，见咸福宫太监双喜打了湘妃竹帘让着晞月进来，忙回神起身迎道：“给贵妃娘娘请安，不知娘娘大驾光临，礼数有失还请娘娘见谅。”

晞月身着一袭彩金纱氅，如一团华丽绚烂的云霞飘至，与殿内清简典雅的布置格格不入。

果然，晞月扶着茉心的手站定，扫视环顾一圈，便出言挑剔道：“别的也都罢了，你这儿也太简陋了些。若是没好的摆件，本宫送你就是。”

不知为何，自从两人在养性斋遇见后，晞月与她的往来便多了起来，虽然还是这副傲慢心气，但比起从前时刻针锋相对的紧张关系，现下已然缓和许多。

这不禁让如懿更加怀疑，心中揣测的可能。

此刻如懿静静听她指摘，也不过一笑置之：“多谢贵妃娘娘，只是嫔妾粗陋无品，怕糟蹋了娘娘的心意，就不劳烦娘娘了。”命惢心端上茶点，又道，“不知娘娘一早来此有何贵干？”

晞月一手捧着描金青瓮盏，一手执着茶盖缓缓拨着茶汤，慢条斯理道：“怎么，没事就不能来么？”

“当然不是，只要贵妃娘娘不嫌弃此地简陋，嫔妾自然扫榻以待。”如懿言笑间温和婉转，只是多是礼节性的客气，少了真心的意味。

“本宫知道你不欢迎，不过你放心，若不是为了早日摆脱这些烂摊子，本宫也不稀罕上你这儿来。”晞月似乎不悦，微微沉了脸，冷哼一声，朝身旁双喜扬了扬下颌，双喜即刻呈上装着厚厚一沓账簿的木盘。

如懿忙命惢心接了，继续客套道：“贵妃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皇上本意是让娘娘掌着宫务，命嫔妾辅佐您的，以后嫔妾还要仰仗您指点迷津，听候您的调遣了。”

见晞月不接话，只拨弄着那茶盖，如懿心头忽然闪过一个主意，话锋一转：“嫔妾待会儿要去慈宁宫请安，娘娘不如同去？”

晞月手上动作一顿，茶盖从她指间滑落，磕在了杯沿上，发出清脆一声。

“这……还是不必了，本宫昨日已请过安了，太后一向喜静，若咱们同去，只怕会扰了她老人家的清静。”晞月勉强笑了笑，笑意彷徨而不安，“你自去便是。”

如懿语调悠然，话中却自有不容置疑的道理和隐隐的锋芒蕴之：“话却不是这样说，晨昏定省本是规矩，虽然太后宽和，不忍令嫔妾等拘礼，但嫔妾们也当自觉遵守。何况这些天宫里的事都是贵妃娘娘在管着，娘娘现下要脱手交付与嫔妾，是否也该与嫔妾一道去太后面前回个话？”

一番话说下来，晞月再没了推脱的理由，只得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如懿换过衣裳，便与晞月携了各自侍婢出去。

一行人才至廊下，迎面撞上了正往这边来的海兰，海兰见到晞月时有刹那的诧异和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行礼：“贵妃娘娘万安。”

“平身罢。”晞月见了她面色也微有波动，适才的傲慢神气一敛，有些不自在起来。

“谢贵妃娘娘。”海兰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如常神色，只是目光在接触到她的面庞时微微闪烁，含笑道，“多日不见，娘娘的气色仿佛好了许多，想是身子也大好了。”

晞月见她并不为前事计较而不假辞色，反而对自己温和问候，愈发不自在，一点心虚之色悄悄攀上眉眼间，使她躲闪着眼神不敢直视眼前人。

“本宫好不好的也就这样了，倒是你，上次罚跪没留下什么病根罢？”晞月侧过脸清了清嗓子，“大不了本宫送你些药材补品就是，咱们从此两清。”

话落，海兰和如懿互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读到了惊诧。

高晞月与她们不睦已久，又向来心高气傲、自以为是，如今居然低头认错？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晞月转头见她们面面相觑的样子，顿觉挂不住面子，有些恼了：“本宫说话算话，还有娴妃你也是一样，以后有什么需要的找本宫就是。”她停一停，在二人或困惑或惊奇的目光中涨红了脸，艰难地一字一顿道，“之前，算我对不住你们。”

有片刻的沉寂，庭院中静若无人，只有远处阵阵热风拂面送来夏花蓬勃热烈的馨香，静静回旋、萦绕于三人之间。

如懿最先回过神来，缓缓展颜而笑，那笑意仿佛沾染了花香的清怡静好，终于不再是礼节性的微笑：“贵妃娘娘的歉意如果是真心实意，那嫔妾也不说什么套话，就欣然接受了。”

“娘娘说笑了，当日娘娘是嫔妾主位，要打要骂自然都凭娘娘去，哪里来的什么‘对不住’一说呢，娘娘要这样说那可真是折煞嫔妾了。”海兰半真半假地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自有一分倔强和警惕在内。

晞月闻言并不动怒，反而微微失落，看着海兰的眼神含了一丝歉疚。须臾，她垂下眼眸，抿了抿唇道：“本宫和娴妃正要去太后处请安，海常在不如同去。”

海兰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立到如懿身侧挽了她的手走在前头。

延禧宫在西六宫，与慈宁宫很是有一段距离。尽管三人乘辇赶去，也颇费功夫。

夏季昼长夜短，日头也出得早。旭日初升，洒下浅红微晕的初阳光辉，将本就莹润晶亮的碧绿琉璃瓦照得越发明光烁亮，光彩炫目。

晞月路上被日头一晒，又不免抱怨起来：“你的延禧宫离慈宁宫也太远了，这一路过去晒都晒晕了，早知道本宫就不跟你一同去了。”

如懿的步辇紧随其后，闻言便笑：“延禧宫地处偏僻，自然比不得娘娘的咸福宫得天独厚，只好委屈娘娘了。”

晞月回头瞪了她一眼，又气咻咻地转了回去。

如懿不觉好笑，命随侍的惢心将一早备下的油纸伞拿去给她遮阳，晞月才安静下来。

暑气渐盛时，三人总算赶到慈宁宫。

轿辇转过街角，却见宫门前停着五色九龙伞，立着一排御前太监。

三人才下了轿，为首的李玉忙迎上前打了个千儿：“给三位主子请安！”他似乎有些慌张，勉强赔着笑脸道，“主儿们怎么这时候一齐来了？这会儿日头正大呢。”

如懿温然道：“可是皇上在里头么？巧了，本宫和贵妃娘娘来向太后禀告宫务，海常在也一齐来请安，烦请公公去通报一声罢。”

李玉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汗，面露难色：“这……这会儿只怕有些不便……”

晞月蹙着眉，有些不耐烦：“来请个安有什么不便的？让开！”说着便要绕开李玉向前走。

不料李玉反应奇快，迅速闪身挡在前头，惊慌道：“娘娘，您现在不能进去！”他压低的声音中透出焦虑不安，“里头……有些不便……”

晞月被晒了一路，出了一身的汗，心情本就烦躁，此刻又被李玉无缘无故拦在宫外，不由怒喝道：“大胆！你敢拦本宫？”

李玉回头朝门内的方向望了一眼，神情越发惶恐不安，转身朝晞月跪下，低低哀求道：“娘娘，就当奴才求您了，您改日再来慈宁宫罢！若是惊动了……圣驾，奴才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保不住啊！”

晞月一脸懵然，莫名其妙：“你胡说什么呢？本宫和娴妃来请安，怎么就惊动圣驾了？！”

如懿看着他的面色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试探道：“可是太后又宣了南府乐伎，现下正和皇上一同赏曲？”

李玉磕头的动作一顿，只低着头不敢吭声。

“赏曲就赏曲呗，大不了我们进去等等，你作出这副鬼样子给谁看？”晞月斜了他一眼，又要迈步绕过他。

李玉俯身一下磕在晞月的脚边，干脆豁了出去：“娘娘恕罪，皇上正在里头和一个南府乐伎说话，您不能进去！”

晞月闻言果然止步，却并未如李玉所预想的那般气急败坏、大吵大闹。相反，她只是愣了愣，双眸中闪过一瞬像是惊诧又像是了然的矛盾的奇异色彩。恍惚片刻，她的面色逐渐趋于平淡，重又启步上台阶，只是明显放轻了脚步。

如懿一早有所猜测，并不怎么惊讶，而在这期间，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晞月身上。

从养性斋再见至今，她能清晰地感知、捕捉到晞月身上隐秘而细微的变化，而这种感知仿佛来自灵魂的共通之处，不断地勾起她前世的记忆和她两世为人的复杂心绪。

这种难以言状的感觉，让如懿不禁越来越怀疑，怀疑她是否经历了和自己一样的经历，才能引起她作为同类的共鸣。

而此刻晞月这与过去迥然不同的反应，如同重重一锤砸在了如懿的心上，震得她心神大乱，几乎就要认定、证实了那个荒诞的猜度——在李玉说出事实后，晞月异样的眼神、淡定到近乎冷漠的脸色，没有丝毫对皇帝的眷恋，对君恩的忧虑，以及随之衍生的怒意。

如懿抬首，只见她拾裙漫步踏上石阶，竟有一种前世从未出现过在她身上的恬然安闲之态，不经意地从她鬓边轻漾的流苏、迤逦逶迤的裙摆间流露而出。

真是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