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数（四）

如懿告退后，暖阁里只剩下帝后二人，气氛逐渐冷凝。

二人心思各异，都在竭力压制对对方的不满和怒意，最后还是皇帝先打破了这种窒闷的沉默，淡声道：“皇后若无事，便跪安罢，朕还有政务要处理。”

琅嬅怎么也没想到皇帝居然这般轻描淡写，放过了如懿，心中气愤难耐，忍不住道：“皇上，贵妃躺在床上生死不明，您怎能如此轻易放过幕后黑手！”

“幕后黑手？”皇帝此时也是心气难平，闻言不由得冷笑出声，“皇后凭何断定娴妃就是幕后黑手？”

“人证物证俱全，难道还不足以令皇上信服？”琅嬅望着皇帝线条冷硬的侧脸，心头忽然生出些许酸涩和哀怨，“皇上，为何您就如此信任她、偏袒她？”

皇帝对她的伤感嗤之以鼻：“究竟是朕偏心太过，还是你用心太甚？”他转脸看着她，目光中闪烁着讥讽的光，“皇后，你心里清楚，没必要同朕说这些无谓的话。”

说罢，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一本折子，隔绝了他们视线交汇的可能，似乎对她厌烦到了极点，声音异常冷漠道：“你跪安罢。”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雨后晴光透窗而入，照在琅嬅血色尽褪的脸上，愈发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臣妾么？”琅嬅霍地站起身，眸心燃起一点幽怨而悲愤的冷焰，“不，臣妾不清楚，还望皇上明示。”

“嗒”一声，皇帝将奏折重重扣到了案上，似乎是在发泄着某种怒气，自唇际浮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你真的要朕明示？”

话落，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后闪出一人。

在琅嬅诧异的注视下，茹心缓步走至她面前，如常般向她躬身行礼：“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她抬眸，眼底暗红的血丝纵横交错，“只是不知娘娘在做了这许多亏心事后，如今还能安否？”

琅嬅不解她言下之意，且惊且怒：“你什么意思？”

茹心从袖中取出两个被贴着符咒的木偶小人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娘娘忘了？是您事先在宫外找了巫师做法诅咒贵妃和娴妃，又在奴婢家里埋下这两个木偶小人，命奴婢把装了符咒和香料的符囊送给贵妃，再将罪名安到娴妃的头上。这一切都是您安排设计的，不是吗？”

仿佛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震得琅嬅脑子直发懵，耳边嗡嗡作响。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却始终难以置信，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良久，才艰涩地开口：“茹心，你是本宫的家生丫头，跟着本宫从闺阁到潜邸，再到宫里，这么多年，本宫真的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没想到奴婢会把这些事都说出来？”茹心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阴恻恻道，“主子，别怪奴婢不仁，是您不义在先！若不是您欺人太甚杀了奴婢的阿玛，奴婢就是打死也不肯透露半句的！”

琅嬅面上那种被背叛后的黯然和伤怀之色褪去，转瞬恢复了平日的高贵矜持，冷然道：“不，本宫没想到的是，你居然吃里扒外，诬蔑本宫。是谁，是谁收买了你，是娴妃？”

“没人诬蔑你，是你自作孽！”茹心轻蔑地看她一眼，面向皇帝道，“皇上，皇后娘娘向来将贵妃和娴妃视作心腹大患，此番一箭双雕之计，便是要置二人于死地。”

“荒谬！本宫与贵妃一向交好，怎么可能以她性命犯险，只为了诬蔑娴妃？”琅嬅怒声反驳道。

“交好么？主子，您若真的与贵妃交好，就不会赐给她和娴妃一样的莲花镯，将她一并算计在内。”茹心轻嗤出声，“嘉贵人向您献计的那晚，奴婢虽未入内侍候，却也隔着窗户听了个大概。”

她微含了一丝讽意，向皇帝道：“皇上，皇后听取了嘉贵人的意见，在赐给贵妃和娴妃的镯子里塞入零陵香，就是为了绝了她们的生育，让她们彼此争锋不得安宁。”

琅嬅听到此节，面色迅速白了下去，不见适才的激动和忿怒，微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什么。

“行了，你先下去。”皇帝遣退茹心，淡视向她，“皇后，现在你明白了么？”

琅嬅背对他而立，此刻听到他的声音，竟不敢转过身面对他，只僵着身子呆立着，似乎这样就可以逃避被发现的后果。

她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东西与桌案相触发出的响动。

“朕已经问过齐鲁，有关零陵香的功效和药理……”皇帝看着她僵硬的背影，唇角扬起冰冷的弧度，“皇后，转过来，你不想看看朕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么？”

有温和春风从半开的窗户吹入，却令她不寒而栗。

琅嬅试图挪动脚步，却发现足部已然麻木，虚虚地踩在花盆底上，竟是动不得半分。

她艰难地转过身，脚下还未立稳，便被皇帝手中的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惊住，双膝一软，跌倒在地。

皇帝将那莲花镯扔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目光中满是鄙夷和嫌恶：“看看你干的好事。”

莲花镯上的赤金丝和金莲花片已然松散，翡翠珠碎裂处，赫然露出黑色的香饵，幽幽散发着异香。

琅嬅下意识屏住呼吸，一把挥开那镯子。

“自己连闻都不敢闻的，就敢让别人带在身上整整十多年。”皇帝缓缓摇了摇头，“皇后，你太让朕失望了。”

琅嬅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没有了适才的惶然，只余死水般的沉寂：“皇上既已知晓，又何必再来问臣妾。”

“朕不是不知晓，你私德有亏，只是未曾想到，你恶毒如斯。”皇帝幽幽道。

“恶毒？臣妾恶毒？”琅嬅低声喃喃，重复着言语，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忽的大笑一声，笑到眼角有泪流出，“是啊，臣妾是恶毒。可是臣妾生来便恶毒吗？曾几何时，臣妾也是温良贤德的闺阁女儿，直到嫁给您，臣妾不得不摒弃良知，变得恶毒。是，茹心说的没错，臣妾是深恨贵妃和娴妃二人夺去您的宠爱，也害怕她们有所生育会危及到臣妾和臣妾孩子的地位。所以臣妾赐了她们带有零陵香的手镯。也许在您看来，臣妾用心恶毒。但臣妾其实无奈，不过出于自保罢了！”

“你无奈？”对她的椎心泣血的诉说，皇帝无动于衷并且嗤之以鼻，“你是朕的正妻，无论朕如何宠爱妾室，她们也都无法与你相提并论。所谓无奈，不过是你为掩饰自己恶毒本性所找的借口！”

琅嬅的声线陡然尖利起来：“臣妾不过出于自保，究竟就如何恶毒了！除了这件事，臣妾未曾再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呵，茹心是你的陪嫁侍女，她口中所说，桩桩件件，哪桩冤了你？”皇帝额上青筋隐现，清俊面庞上满是勃然怒意，“你向来不喜如懿，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你的小动作，当真以为朕全然不知？尤其是入宫以后，你联合贵妃频频设计陷害于她，意图不要太过明显。这些朕看在永琏的面子上，都忍了，可你却越发得寸进尺！如今竟不惜害人性命以达到目的，简直丧心病狂！”

琅嬅呆呆地望着他，眸中的所有情绪，愤怒的，伤心的，失望的，都在一瞬消弥磨灭，失去了光亮。

他竟疑心她至此！

还有什么可说呢，他不会听她的辩解，也不会明白她的苦衷，因为他毫不在意。

这样的念头一瞬抽去了琅嬅所有气力，也让她失去了再开口辩驳分说的欲望，索性苦笑道：“是，一切皆如皇上所说，臣妾心狠手辣、罪大恶极，皇上要怎样处置臣妾？”

“你放心，朕不会处置你，无论贵妃最后如何，朕都不会追究。你仍然是皇后，大清国母，中宫之主，但也仅此而已。”皇帝静静地目视她，语调凉薄，“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朕的妻子，只是这紫禁城的皇后，一座可供天下臣民参拜的佛像。”

琅嬅闻言，心底哀凉的凄楚燃起赤红的怒意，然而那股无名火很快熄灭，到最后只余下灰心和绝望。

他们之间何来夫妻情分，本就如此疏远，只不过他现下将话挑明了而已。

琅嬅凄然一笑，勉强支撑着自己单薄的身子，俯拜下去：“臣妾谢皇上宽恕。”

她抬首，目光骤然变得冷冽，直直向他射去：“皇上宽厚仁德，臣妾感激涕零。只是早知如此，臣妾也不必犯下这等过错了。原本以为皇上有多喜欢娴妃，现今看来也不过尔尔。其实在您的心里，整个后宫的女人加起来也都不过是蝼蚁般轻微的分量而已，亏得我们还为了您勾心斗角、自相残杀。臣妾现下真是想想都后悔！”

皇帝面色不改，只衔了一抹杀人于无形的澹然笑意回视她：“皇后说错了，朕对娴妃的在意可比你多多了。你在朕心里从来就是可有可无的，因着你出身名门，得先帝赐婚，又生下了朕属意的皇子，朕才愿意给你几分薄面，换了别人也一样。可惜啊，你太不识抬举了。”

琅嬅果然被这诛心之言伤到，眼中骤然一痛，隐隐有泪光泛起，却极力忍耐着，咬唇恨声道：“是吗，那看来臣妾与皇上是命定的姻缘，逃也逃不脱的了。”

皇帝面色一沉，不欲再与她多言，起身唤过殿外的王钦道：“皇后乏了，着人送回长春宫。”

琅嬅看着他背影决然，快步离去，眼中积蓄了多时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