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数（三）

天边昏暗的光映着东暖阁一室沉寂，几乎只能听到细雨落地的声响。

皇帝负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无数纷纷扬扬倾落而下的雨丝，目光飘浮不定。静默半晌，他沉着脸道：“朕不信。”

在他身后，跪着发丝凌乱、一脸血污的茹心。茹心一怔，凄然泪下：“如果不是事实如此，连奴婢也不敢相信，自己侍奉了多年的主子，人人称颂、端庄贤惠的皇后娘娘，竟会做出此等恶行。”

“其实打从潜邸起，皇后娘娘便因娴妃和贵妃得您宠爱而视二人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表面上与贵妃交好，实际上只是为了利用贵妃对付娴妃，以此稳固她嫡福晋的地位。”

“入宫后娴妃主子处境艰难，她却落井下石，暗中授意贵妃挫辱、诬陷海常在，其实还是为了拉娴妃下水。娴妃主子心善，不忍见海常在受辱，果然中计，被她们反口攀诬成了调换香囊的主谋，硬生生跪在地上淋了一身冷雨。若非皇上及时赶到，只怕娴妃主子和海常在都挨不到现在了！”

“幸而皇上圣明，没有让她们奸计得逞。可皇后却不肯善罢甘休，又想出一个阴狠的计策。她命王副总管知会花房掌事太监给延禧宫送去的花中混入秋海棠，又送给贵妃一盒加了秋海棠汁液的有毒香膏，企图栽赃嫁祸娴妃主子。不料那花房掌事太监安排不妥，让下面的太监说了实话。皇后怕东窗事发，索性杀人灭口，通过小严子收买了太医院的小太监，命他在给慎刑司的参汤里下毒。而后派人杀了那小太监，伪装成畏罪自杀的模样。”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草草了事，却没想到您亲自提了小严子去审问，眼看瞒不住了，皇后只能写信求助母族。奴婢虽然只是一介卑微下人，却也懂得前朝不得与后宫互通消息的规矩，不过劝了皇后两句，她便大发雷霆，将奴婢狠狠打了一顿关了起来。”

“然而就在前几日，皇后突然放奴婢出来，告知奴婢阿玛病重的消息，并以阿玛的安危威胁奴婢去为她做这件事。奴婢别无选择，只能顺从，也唯有顺从。”

茹心说到最后，已是一脸深深的疲倦和无力，只有红肿的双目仍在麻木地涌出清泪，看起来就像一个因破损而被抛弃的傀儡娃娃，毫无生气。

“你说得很清楚，但朕不信。”皇帝的背影岿然不动，语气也淡得如一抹烟岚云岫。

“皇上不信？不，其实您也是疑心她的，不然不会命李玉私下探查奴婢宫外居所。而奴婢，也险些被蒙蔽，做了个冤死鬼！”茹心情绪骤然激动起来，从袖中取出一块带血的玉佩呈至皇帝面前，“直到奴婢看到这块玉佩前，奴婢都未曾想过要将她所作所为供出。不仅是为了奴婢的阿玛，也全当尽了我们主仆最后的情分。可奴婢万万没想到啊，她竟是如此心狠手辣！逼迫奴婢为她做伪证不算完，事后居然还要对奴婢的阿玛赶尽杀绝、以除后患。可怜奴婢天真地以为能一命换一命，不想最后却落得个父女俩共赴黄泉的下场！”

茹心双眼猩红，状若癫狂，死死盯着那块玉佩，眼泪流不止：“这是奴婢用攒了好久的月俸买的一块玉佩，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奴婢的阿玛仍然视若珍宝，一直贴身佩戴，不曾离身。所以当从李公公那儿得知奴婢阿玛下落不明，家中只剩下这一块玉佩时，奴婢就知道，阿玛一定遭遇不测、凶多吉少了。是她，必定是她欲斩草除根，才对奴婢阿玛痛下杀手！”

她抬袖狠狠擦去眼泪，向着皇帝膝行上前几步：“皇上，奴婢的阿玛死了，奴婢也觉活着无甚意趣，本该追随阿玛而去，可即便是死，也必定要揭穿皇后她的真面目，还奴婢和奴婢阿玛一个公道！”

此前一直静立窗前的皇帝慢慢地转过身来，在刹那间伸手扼住了她的脖子，俯身在她耳边森森道：“那你最好不是在撒谎，不然朕一定会即刻送你去和你阿玛团聚。”

皇帝阴鸷狠戾的眼神似鹰爪一般直直刺进茹心的眼中，令她心惊胆战的同时又不免暗暗松了口气。

看起来自己的话还是有点作用，皇帝已经对皇后起了疑心。

皇帝手上的力度越发加大，茹心只能艰难地吐出几个虚浮的音节：“皇……上，奴婢不敢……”

就在这时，李玉进来禀道：“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皇帝手一松，眉心曲起，声音不自觉带了几分冷意和不耐：“她来做什么？不见！”

李玉的目光在触到伏在地上咳嗽的茹心时闪了闪，很快收了回去，垂首应道：“是。”

“算了，让她进来。”皇帝突然改变主意，冷冷瞥了地上的茹心一眼，茹心立时挣扎起身，躲到了围屏后。

琅嬅似乎心情很好，难得穿了一袭亮色纱氅，面上的笑意有别于往常温和却实在没有什么真心意味的矜持，带了一点鲜活的欣悦，向着皇帝盈盈一拜：“皇上万福。”

许是欢喜过了头，一向最重规矩的她还未得到皇帝的允准便径自起了身，接过素心手中的食盒放到一旁的铺金酸枝木圆桌上，从中取出几碟点心，自顾自道：“知道皇上心绪不豫，臣妾特地做了几样甜点来，望皇上用后可以略得宽慰。”

“是么，皇后倒知朕心意。”皇帝收敛了阴沉脸色，面上却也淡淡的没什么表情，语气隐隐带了点切齿意味，“不过朕这会儿的确是心绪不豫呢。”

琅嬅没听出这话的古怪，反觉正中下怀，便接口说下去：“臣妾身为皇后，自当体谅君心。只是不知皇上是否在为了娴妃妹妹的事烦心？唉，臣妾与娴妃妹妹相处多年，虽说平日里看着妹妹年纪轻有些沉不住气，常与贵妃有些龃龉不合，却也实在不太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来。”琅嬅故作唏嘘，抬眼瞄了皇帝一眼，“究竟是妹妹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还是其中另有隐情，望皇上务必查清，勿要冤及无辜之人。”

皇帝闻言几乎按耐不住心底冷笑，然而最终浮上面的仍然是一个温和的笑，像是被春雨打湿了的花蕊，表面温和柔软到了极处，内里却蓄着透骨寒意：“皇后说的是，朕一定会查清事实，既不会冤及无辜之人，也不会放过那真正的幕后主使。”

说罢，他特别注目于琅嬅，企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惶恐不安的映证，琅嬅却毫无慌乱之色，反而微微流露出一点喜意。

琅嬅以为如懿的罪名已然坐实，故而皇帝怒出此言，心底不禁一阵暗喜：没想到乌拉那拉氏还未等到她亲自下手，便自寻死路自取灭亡，真是天助她也。

琅嬅丝毫不觉喜形于色，继续向皇帝试探道：“但哪怕娴妃妹妹真的犯了错，臣妾想着，也还是要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才好。毕竟妹妹还年轻，素日里侍奉皇上也还算尽心，总不能一棒子打死了。莫说皇上，便是臣妾念及旧情，也实是不忍啊……”说罢拈起绢子掩面叹息。

皇帝冷眼看着这个自潜邸起陪伴了他八年的嫡妻，往日看她如何阴谋诡计陷害、驾驭妃妾，此刻又如何在他面前虚情假意搬弄是非，心头百般滋味，一时无言以对，只觉那最后一点温情和希冀也在这样无言的沉默中消磨殆尽。

见皇帝不说话，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默默看着她，琅嬅心中惴惴起来：莫非皇帝真的顾念旧情，不打算处置乌拉那拉氏？

不行，如此天赐良机，绝不能轻易放过乌拉那拉氏！

琅嬅手中紧紧绞着绢帕，正要开口再度进言，却听一阵环佩声响，一叶天青色绣花裙角如蝶纷飞般骤然闯入她的眼帘。

琅嬅的目光不必上移便知来人是谁了，因为那绣花图纹正是粉色的樱花。

青樱红荔，这样的情意，无论是深受宠爱的高晞月，还是有着正妻名分的自己，都不曾得到也不可能得到的。

琅嬅思及此，心中骤然一痛，醋意翻涌，只恨不能立时撕碎了这衣裳和它的主人，然而转念一想，到底把那股郁气压了下去。

乌拉那拉氏投机取巧、用心过甚，想让皇帝看了这衣裳顾念旧情，却不知自己的罪名早已落实，皇帝这会儿即便看了也未必领情，说不准还会更生气。

如懿一身青色衣衫，莲步轻移，便如当年初见般来到皇帝的面前，固然是希望以此勾起旧日点滴情意，也知事已至此别无回转的余地。索性也不多分辩什么，只是拾起裙裾对着皇帝缓缓跪拜，以清明目光相对。

然而落在琅嬅的眼里却成了对她的无视和轻蔑，琅嬅心头大恼，忙也将目光转向皇帝，期待他做出反应。

可琅嬅怎么也没想到的是，皇帝不仅没有为此责怪如懿，反而说出一番令她难以置信的话：“娴妃，召你来是知会你一声，朕已查明，贵妃中毒一事与你无关，延禧宫禁足解除，你受苦了。”

听了这话，如懿倏然抬首，怔怔地回不过神，脸上的诧异和惊讶之色不比琅嬅少。

皇帝的视线越过侍立一旁同样震惊的王钦，最后落在了他的徒弟身上：“李玉，江宁织造新进了一批云锦，着人全部送到延禧宫去。”他转首看着如懿，含了一缕歉意，温声道，“朕晚些时候去看你。”

如懿懵然，虽然不知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但也只得屈膝谢恩，跟着李玉出去了。

此时风停雨住，乌云缓缓散去，天光放晴。

如懿走出暖阁，抬首望着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简直不敢相信，前一刻还是阴雨蒙蒙、云迷雾锁的天气，转瞬之间晴空万里。

如同她跌宕起伏、绝地逢生的命途一般不可捉摸，变化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