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数（二）

如懿一愣，唇角溢出一点苦涩之意。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只是没想到这安逸的日子如此短暂，偏偏在这最后的半天里，她与海兰之间又闹得如此难堪……

如懿心里五味杂陈，面上还得装着淡定：“知道了，你跟王钦说待我整妆更衣。”

话音刚落，便听外边响起王钦刻意提高的尖细嗓音：“娴妃娘娘，奴才奉皇上口谕请您前去养心殿，烦您快些出来，别磨磨唧唧的了。这会儿再摆主子的谱儿又有什么用呢，只是惹人厌烦罢了。”

王钦语气极不耐烦，仿佛已经预见如懿凄惨下场，要迫不及待地踩她一脚了。

如懿甚至隔着门帘都能想象出他那副狗仗人势、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心里不由连连冷笑。

原本还在如懿身后黯然神伤的海兰听了顿时化悲伤为愤怒，抬起袖子狠狠抹了把脸，阴沉着脸色就要闯出去：“绿痕，伺候姐姐更衣，我出去看看。”

如懿见她一脸怒容，担心她冲动之下与王钦起了冲突，下意识拉住了她：“罢了，随他说去，这样的奚落估计以后是不会少了。”

这时外头突然插进一道带着些许怒意的女声：“王公公，你既然是奉皇上口谕来接我们主儿去养心殿的，就该恭恭敬敬地候在门外，怎可对主子这般无礼？哪有一个太监逼到娘娘房前这般不尊重的，真是越发没规矩！”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仿佛是皮肉相击的声音，王钦提着嗓子尖声叫骂道，“你个狗娘养的贱蹄子，也敢在本公公面前撒野！规矩？哼！本公公今天就好好教教你什么是规矩！”接着又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响。

如懿忍不住就要出去，却被海兰制止了：“姐姐现下不便见人，还是我来罢。”她转了转尾指上的银镶碎玉护甲，眼底闪过一丝阴翳，抬脚走了出去。

如懿微微褰起帘子一角窥看情形，只见王钦一手扯着地上被打偏了脸的阿箬，另一手高高举起欲要再次施暴。见海兰出来，只得松开阿箬，不情不愿地敷衍行礼。

海兰踏着高高的花盆底气势汹汹地朝王钦走去，最后沉着脸色在他面前站定。

王钦一时也被海兰的气势唬住，半跪在地上不敢动，余光瞥见她隐隐散发着寒气的双眸时心中更是一怵，忙道：“常在小主莫见怪，这宫女不知好歹、出言不逊，冒犯奴才也就罢了，奴才只怕她以后会冲撞了您，所以这才想着给她个教训……”

眼见海兰的面色越发沉了下去，阴寒渗人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王钦吓得说不下去了，他觉得海兰这副样子仿佛随时都会暴怒而起并狠狠地扇他几耳光，可偏偏她又一直隐忍不发，让人生出一种未知的恐惧。

阿箬从地上挣扎着起身，向海兰哭诉道：“小主，奴婢没有冒犯他，是这个狗奴才……他……”

“放肆！”

不待阿箬说完，海兰怒喝一声，转身一掌掴在了她的脸上。

一掌下去，阿箬雪白的脸颊一侧顿时起了两道划痕，慢慢渗出了血。

阿箬呆呆的，像是忘了反应，只是下意识摸向疼痛的地方，看着手上的血迹瞪大了眼珠，惊呼一声后便晕倒在地。

这猝不及防的一掌把王钦也吓懵了，海兰挥臂间带起的气流如同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护甲的尖端闪着冷光掠过他的睫毛，几乎要刺进他眼中去。他回想着适才那惊险的一幕，双腿一软，彻底瘫在了地上。

“阿箬冒犯了王副总管，现批颊五十下以示惩戒。”海兰冷冷斜一眼立在堂内两侧目瞪口呆的宫人们，“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王副总管扶起来，把这个贱婢弄醒。”

王钦带来的几个小太监忙把他扶到一旁的花梨木青鸾海棠椅上，不待他开口，海兰抢白道：“公公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这贱婢却如此不识趣得罪了您，实在是该死。您放心，我不会偏袒她，一定会给您出了这口气，您请看着罢。”

说罢她对着王钦阴恻恻一笑，转向被两个宫女架起来的阿箬，也不脱护甲，照着那张脸便打了下去。

“啊……”阿箬在火辣辣的疼痛中悠悠醒转，还未看清眼前景象，一边脸便被打得偏了过去，她惊恐不安地挣扎着，却发现两条手臂被人死死钳制住了。

“啊！为什么打我？为什么！我是为了主子鸣不平才那样说的呀！”阿箬痛得声音都在发颤，扭着脖子想要躲开。

海兰正要挥向她脸上的手停在半空中，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我们王副总管是何等尊贵人，岂容你这贱婢肆意诋毁！”她的目光似刀锋般刮过一旁的宫人们，阴阳怪气道，“你们也都好好看着，得罪了王副总管的下场是什么！给我牢牢地记住这个教训，可不要走了阿箬的老路！”

宫人们屏声静气、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应声。

说完海兰再不顾他们，继续扬手掌阿箬的嘴。

一时间堂内只能听到阿箬凄厉的惨叫声和一声大过一声的巴掌脆响，甚至盖过了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

此时阿箬两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不断溢出的鲜血顺着脸颊流到脖颈处，将白色的龙华都染成了鲜艳的红。

连一旁的王钦都看得胆战心惊，忙求情道：“小主，还是罢了罢了，阿箬姑娘也没怎么着奴才，您……您就别打了。”

“也罢，既然您都发话了，那就暂且饶过她。”海兰扬一扬脸，那两个宫人忙将阿箬拖走了。

王钦望着被拖出去的阿箬背脊发凉，对着海兰语气也恭敬许多，全无适才的趾高气扬：“小主，皇上命奴才来接娴妃娘娘去养心殿，您看，这会儿方不方便请娴妃娘娘出来？”

“本宫同你去就是。”此时穿戴整齐的如懿扶着绿痕的手款款步出。

王钦见她出来忙起身打了个千儿：“轿子已在外候着了，请娴妃娘娘上轿。”说完他小心翼翼地抬头觑了海兰一眼，“小主，皇上只说让娴妃娘娘去，所以恐怕……”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去了，绿痕，你好好伺候娴妃娘娘。”海兰倒也不纠结，只是指了个侍女跟着如懿去，王钦不由松了口气，带着身后的小太监们出去了。

如懿用力握一握海兰的手，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没事的。”

“嗯，姐姐一定会没事的，我在宫里等姐姐回来。”海兰展臂将如懿抱入怀中，目光却与绿痕相接片刻。

海兰撑伞送如懿到宫门口，看着她的轿子消失在角门处，仍旧久久立在原地不挪步，直到惢心从另一边甬道急急奔过来，在与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微微启唇：“成了。”她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东配殿，而惢心也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走过，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因平日里海兰多在正殿同如懿吃住，她的东配殿闲置已久，于是干脆让叶心在此处养伤。

推开殿门，却见叶心正跪在地上拿抹布沾了水一点一点地擦地，海兰顿时吃了一惊，忙上前去拉她起来：“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主儿，正下着雨，屋子里潮乎乎的易生虫蚁，奴婢想着拿苦参煮过的水擦擦地，可以去湿杀虫，您说好不好？”叶心抹一把额上的汗，对海兰笑道。

海兰拉她到榻上坐着，嗔道：“你怎么不好好养伤，这些活儿交给下头的小宫女就是了。”

“主儿，奴婢的伤早好了，不能总是偷懒不干活。”叶心眼中泛起一层晶莹泪光，微微哽咽道，“奴婢是卑贱之身，怎敢居侧殿凌驾于主子之上？在宫里有的是负了伤还要继续劳作的奴才，主儿原不必对奴婢这么好的……”

“高晞月是冲着我和姐姐来的，这顿板子本来该是我挨的，却要你替我生受了。我心中委实过意不去。”海兰也不禁动容，握着她的手长吁一口气，“你和香云一同服侍我三年，没成想她如此轻易便被人收买了去，真正忠心的，竟只有你一个了。”

叶心眼中感动的泪水顿时化作了雪亮的恨意，忿忿道：“香云那个杀千刀的贱蹄子，奴婢素日里和她相处只觉她有些爱占小便宜，不想她竟是这般胆大包天、狼心狗肺，收了贵妃的钱就能背叛自己的主子，反口污蔑栽赃您。若不是她，主儿和奴婢也不会平白受贵妃侮辱磋磨。”

“高晞月存心找茬，咱们防不胜防。”海兰拍一拍她的手，含了一丝隐秘的笑意，“不过你放心，香云已经被乱棍打死，至于高晞月么，如今也是命若悬丝、朝不保夕。待她闭了眼，我也算略略给你出了口气。”

叶心泪意顿止，朝门窗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觉放轻了声音：“主儿那边，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绿痕和惢心都是手脚麻利的人，自然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海兰唇边笑意愈深，“尤其是绿痕，虽然是姐姐给的，对我却十分忠诚。我打算留她在身边跟你做个伴，以后你们俩一同侍奉左右，我才算高枕无忧了呢。”

叶心默了默，低首黯然道：“是奴婢无能，不及绿痕妹妹伶俐，能为主儿分忧。”

“你怎么会无能呢？若不是有你家里的人在外头看顾着茹心的阿玛，又在她屋里提前布置好了，这事哪里就那么容易成了？”海兰摘下发髻上一朵翡翠珠花戴到她的头上，并温柔地将她额前碎发掠到耳后，“此事究竟谁出力最多，我心中有数，不会亏待了你和你家里人。马上春分了，你把我妆台上一张银票拿去给他们。往年这时候你家里人都要辛苦耕种，今年就让他们歇一歇罢。”

叶心再度感泣，竟起身向海兰行了跪拜大礼：“奴婢谢主儿隆恩！只是打从潜邸起主儿就时不时接济奴婢一家，奴婢实在不敢再受此重赏。能为主儿多尽一天的忠，也是奴婢和奴婢一家的福气了！”

海兰扶她起来，叹道：“我就知道你要推辞。你虽不是我的家生丫头，但跟了我这许久，如今又是共患难过的，自然不比一般宫女了。在潜邸时我只是个不受宠的格格，你却不似其他宫女敷衍懈怠，仍旧用心服侍我。我母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莫说帮衬，只会添堵，以致我身边竟连个得用的贴心人都没有。如此，帮你，也是帮我了。”

叶心一脸郑重道：“主儿放心，奴婢和奴婢一家虽然微贱，但有能用上的地方，奴婢自当为主儿效力。”

“高晞月的家世倒是高贵，现在不也只能躺在床上等死。富察琅嬅的出身更显赫，可过了今日，她这个皇后当不当得还是个未知数呢。”海兰缓步至窗前，推开镂花窗扇，任由雨丝和冷风灌入，“叶心，做人最怕妄自菲薄、自轻自贱。即便卑微如蝼蚁，也有着击溃千里之堤的力量。”

她似乎是在同叶心说话，又带了一点自言自语的口气：“这个道理，我用了那么长的时间才明白过来。可若没有姐姐，也许我永远也无法醒悟，永远也无法摆脱刻在骨子里的自卑和懦弱，永远受人欺辱。”

有雨水打在她的脸上，溅起冰凉的触感。

海兰想起那个屈辱的雨夜，彼时身为妃嫔的阿箬仗着皇后贵妃二人之势对她言语羞辱，甚至一脚踩在她的手上。

她抬起细白如玉的手仔细端详片刻，几乎能想见白嫩的手背上被踩出的青紫伤痕，然而此刻指上护甲尖端凝固的一点血迹却分明昭示着此一时彼一时，她已经取得复仇的胜利。

海兰扬起脸，无声无息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