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西湖梦寻

陈默玉和陈姑奶奶在第四天返回檀香山，陈老太太没有来送他们，但其实，陈老太太来到了码头附近一处偏僻的角落目送着他们离开，落寞又孤寂。

　　多少年烟云往事，从前的恩怨纠葛，爱恨两难都在陈老爷子和陈念棠离世之后，随着江水化为泡影，那个倾听着西湖边悦耳琵琶声的富家公子的离开，是陈家一个时代的终结。

　　往事不堪回首，那是个永生难忘的下午，在杭州的西湖。

　　松石蓝的对襟上衣，上面有淡淡的碎花，天青色衣襟和宽宽的天青色包边，上面都绣着洁白无瑕的木兰，白色黑边的马面裙，中间同样绣着木兰。

　　梳着鬅头，也不见戴了什么首饰，除了固定头发用的红绳，就是一朵木兰样式的绒花和一支极为小巧的廉价银簪，倒是衬得她清新淡雅。

　　她轻轻弹奏了一曲阳春白雪，撩拨了那人的心弦。

　　夕日欲颓，沉鳞竞跃，陈念棠永远都记得那个下午，那曲琵琶改变了他本来平淡如水的一生，他曾经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应该像是父母所期望的那样娶一个贤淑德高，出身高门的妻子，然后生儿育女，继承家业，但是那一刻他就明白了，在这曲琵琶面前，父母所期望的他的一生何其寡淡无味……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这一场萍水相逢彻底打乱了父母为他安排亲事的计划，他约佳人游湖，船夫驶着小船去岸的另一边，他如痴如醉的盯着佳人看，与她说起琵琶，她的声音如涓涓细流，正是江南女子的温婉柔情，他自惭形秽。而沈丛绾也被陈念棠的儒雅风度深深吸引。

　　那天晚上，西湖边坐着一对璧人，陈念棠给沈丛绾戴上他亲手挑的步摇，银步摇上面镶嵌着层层叠叠的贝母，中间是一颗南珠，下方水滴形的圆润珍珠叮叮作响，佳人浅笑盈盈，继而是数不清的珍宝被陈念棠一一买下，去换美人一笑。

　　陈念棠和沈丛绾一起去了她的小院子里，她酿的梅子酒狡猾的很，用清新的果味掩盖酒精，一切自然而然的发生，一夜风流之后，陈念棠推迟了自己回南京的行程，陪着佳人在青山绿水间把酒话桑麻。

　　可他还是要回去，他们在船上依依惜别，回去之后，陈老太太却已经给他找好了合适的姑娘。他始终不同意，陈老爷子无奈之下拿出了祖宗家法来压他，他屈服了，或者说，他想过屈服。

　　就在这时，沈丛绾欢欢喜喜却又带着一丝担忧的给陈念棠来信，说她怀孕了，这个消息震惊了陈家，而后传为了整个南京的笑话，毕竟陈念棠之前树立的形象一直是洁身自好，那家姑娘愤而退婚。

　　陈念棠借此机会和陈老太太央求娶沈丛绾进门，陈老太太自然不同意，陈老爷子为此事气病了，而后沈丛绾也明白了什么，在陈念棠小心翼翼地提出要纳她为妾时，她无比失望的答应了，继而安慰自己，他保证过绝不娶妻的。陈念棠很欢喜，可就连这陈老太太也不允许，她说沈丛绾是勾栏女子有辱家门，要留子去母。

　　年轻男人的冲动与好胜，勇气与面子，使他带着沈丛绾离家出走，他拿着足够的钱财与产业潇洒离开了家，一去就是一年，陈默玉在此时出生，受尽了父母的疼爱，就在他们在湖边石路漫游、在龙井村深处采茶、在西湖泛舟沐浴在晨光与夕阳中时，陈老爷子病重。

　　陈念棠没有带沈丛绾回去，但是带了陈默玉，他当时尚在襁褓之中，陈老爷子消瘦了不少，但精神状态还不错，或者说，他选择了一个精神状态还不错的时间见了儿子。他先是看了看这个令他心情复杂的孙子，然后提出了留子去母的老话题，陈念棠再次拒绝。

　　许是人之将死，陈老爷子倒也没有强求，叹息了一声，立下遗嘱，要陈念棠继承陈家家业，不许他娶沈丛绾，陈念棠死后且无正经儿子时，才能让陈默玉入陈家祠堂，最后临终之前，嘱咐了陈老太太他的心愿，即让陈念棠娶扬州江家嫡女为妻，但随后又多说了一句，若陈念棠之后依旧不愿意，也就罢了。

　　陈老爷子奄奄一息的说道：“不要毁了人家姑娘的一生。”

　　陈老太太眼神闪烁，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说。陈老爷子看在眼里，苦涩笑了笑，说：“我们陈家男儿这辈子，难得动一次真心，即使会离开，但是最后也只有回到她身旁的才能得到圆满。”

　　陈老太太低垂着眼一言不发。

　　陈念棠初时不懂这话里的意思，真正到了他大限将至之时才明白，陈家这种家教森严家族，男孩是严格培养的，为家族荣耀，可是这也使他们天生情感匮乏，性情冷漠，但是一个男人为一个女子动心不稀奇，能为她做到了这份上却称得上痴情了，即使有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分开，（这种分开不只是分手的那种分分合合，还可以指爱情已经不再如当年一般热烈，相看两厌）但是最后才会发现，自己没有她这一生没有意义，只有回到她身边，才是得到了灵魂上的圆满。①

　　陈老爷子死后，沈丛绾以为自己又有了进陈家家门的机会，但是陈念棠后来垂头丧气的告诉她陈老爷子的遗嘱，她便越发失望，陈念棠心里愧疚，想要补偿她，于是便像当年路易十六一般，给沈丛绾很多很多的钱，供她挥霍。

　　从那时起，他们的感情就开始掺杂了，陈念棠继承家业之后越来越忙，把陈默玉母子留在了杭州，沈丛绾大部分时间都在教导孩子和等待陈念棠中度过，就连琵琶也很久不弹了，因为从小生长环境，她刚开始时很享受这种挥霍钱的生活，但后来也只剩下空虚，甚至后悔起来，想象着自己要还是在西湖边弹琵琶该多好，却又发现，那样的话，自己在这乱世之中是命如浮萍，能活多久都不好说。

　　陈念棠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来了以后也只是看看孩子或者是让沈丛绾弹琵琶，他的眉眼总是带着深深的疲惫，长此以往，感情也是越发淡了，不是不爱，只是这么多年了，再炽热的爱情也会冷却下来，少年时代的爱情从不怕水火摧残，因为一切的艰难险阻只会使这段感情更加惊天动地，怕的就是岁月如温水煮青蛙一般，将当初的疯狂热爱一丝丝抽离。他们看起来已经不再爱对方，事实也确实如此，可陈念棠临终之前，心心念念的却还是西湖边上的阳春白雪……只有回到她的身边才能真正得到灵魂上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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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陈家三代男儿皆是如此，并且只有在将死之时才明白，陈老爷子也算是神预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