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叶（一）

　　苦叶，空。

　　——《苦叶》

　　晋国，昭阳公主府。

　　姬蘅原以为自己所执每一步棋都会在它应有的位置，譬如从前的全寺人、怀卿，亦或是她寻了千百度如何也再难寻到的六磐真魂。

忆起东禹道长，还要追溯到许多年前，那时的她年龄尚幼，与旁的孩童不同，她从小就沉默寡言，届时晋王与王后请卜卦算，故而寻了位道行极深的仙长，那人白衣出尘，驾鹤而来，亦如银白一道亮光，忽然而已。

　　道长带了自己的一位门徒，那门徒模样却有些令人大失所望，门徒与高风清容的仙长截然不同，不提仙长究竟几更，论上那道徒，少说也有四五十来岁，所谓老少咸宜，大抵如此，不过此番别有不同之处，不过本末倒置，旁人不好多说，王孙亦然。

　　其他几个王子公主皆牙牙学语，又或是还未出世的，不过那几个已然有些孩童模样，会走路的，皆以惊讶亦或是好奇眼神投递，不过姬蘅不然，她只轻飘飘看了一眼，似乎心中就别有思虑。

　　谁知她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抬眼一看，竟被那自称东禹的道徒紧盯，那人一瞬间像是魔怔了一般，许久望她，似欲穿透她的五脏六腑，要将她看破为止，姬蘅如此机警敏锐之人，又哪里会注意不到旁人急切的目光。

　　她便也抬眼向前，毫不示弱地盯了回去，却见那人一副老者姿态，又瞥了一眼旁边的白衣仙人，心中不由得有些不屑，她自然不曾见过此人，可他如此瞧着自己，难免又有些不自在。

　　白衣仙人已然注意到身旁徒弟看她的眼神，却是会心一笑，像是洞察一切天机的上仙，忽的走进姬蘅，点了点她的眉心，又笑着看向众人，只见众人露出惊讶表情，又故弄玄虚道：“这小子与我师徒有缘，乃是又仙缘的，可愿同我们驾鹤仙去啊？”

　　姬蘅一听，如五雷轰顶，她原是对怪力乱神无所畏惧，更不屑什么修仙，在看那看着年迈丑陋的老道徒却一副直勾勾看着自己的眼神，心中更是抵触。

　　大公主姬苑一向喜争强好胜，见仙长如此点拨三妹，心中好不自在，只是一个劲得朝父王母后撒娇，以求得自己修仙的机会。

　　她那时倒不是觉得修仙有多好，不过时怕旁人风头胜她一筹，缘何争强好胜罢了。

　　此刻晋王王后已然笑口常开，刚欲替自己宠爱的大女儿说道，姬蘅忙走上前向二位作揖行礼，眼神真挚看向二人，道：“多谢仙长好意，小子无知，奈何要辜负仙长了，修仙问佛终究与小子相隔甚选，哪怕近在眼前，亦如咫尺天涯。”

　　只是众人不知，她哪里是真的不在乎这等机遇，不过瞧着父王母后宁可为了姬苑的一点言语缠磨就要跃跃欲试，饶是听了仙长对自己的评价后却毫无波澜，心中只是气恼，如此机会，不得也罢。不过后来再想，不过是儿时吃父母醋，赌气罢了。

　　东禹原就有些出神，听她如此说，心中不免有些沮丧，届时他心中只是感慨：像、像、像。真是太像了。

　　可饶是如此，终究不是自己想见的那个人，那个人已经死了，他自己心里明白，却终究难以割舍。

　　白衣仙人微微一笑，有些无奈，由看了看东禹又惊喜变为失落的表情，故作轻松看了看众人，又将眼神盯执在姬蘅身上，见她清澈眸子了毫无波澜，虽他也觉得她与那人十分相像，可这相像终归也是像的，是以，九条牛都拉不回来的人，又何必浪费时间理论，只好笑道：“既如此，为了不浪费这等仙缘，叫我徒儿替你实现一个愿望可好？”

　　姬蘅又看了眼那与仙长相比显得格外平平无奇的中年道长，心中虽觉他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却还是违心地点了点头，道：“那便多谢了！”

　　谁知那佝偻普通的中年道长竟真实现了她的一个心愿，且与她默默无闻，最后殒命也为己。

　　如今落子无悔，她原该伤心难过了，只是此时却不知为何有几分轻松扑面而来，究竟是赢了吗？还是说真的输了？她自己也说不准。

　　许多事情浮于表面，譬如众人都以为株是自己选择的死，也好似东禹所说的空。

　　东禹曾说他若离去，他必追随，其后，他便亲手杀了他，女娲娘娘说过要给他长生，可这长生却不是真的长生，或许他曾年轻过，可如今他依然苍老不少，即便是再给他返老还童的机会，想来他也不会再要，就像是从前所谓长生，又真的长生了吗？

　　不过是上神的一局游戏，你我如同人海蝼蚁，即便是让人间变为炼狱，也于事无补。

　　所以当姬蘅找上东禹道长时，他先是笑了笑，后来又摆了摆手，最后竟鼓起了掌，姬蘅感到不解，欲想问他为何如此反应时，他又笑了笑，这次的笑如平淡碧波，无可动摇，他说：空。

　　如今收到董良传递过来的书信时，她才明白，东禹道长的选择，最后还是空。

　　究竟为何会如此呢？

　　那时姬蘅求遇东禹时，不光是为了打探长烟，换言之，长烟只是一个小小的目的罢了，毕竟此后她还会叫采芹前去，而后长烟的所作所为确是她想不到的。那时她问东禹道长：“你有过明明难以割舍，却不得不为自己牺牲的人吗？”

　　东禹道长心中所想，如今看来已是明了，他哪里有没有这样魂牵梦萦之人呢？即便是想再次寻到他的魂灵，哪怕抽丝剥茧，可他究竟能原谅自己吗？他还想再见自己吗？

　　姬蘅又道：“您的事情我不知晓，可就算上我幼年时您对我说说的承诺，我想，您一定不会拒绝我的要求。”

　　她这话说得有些唐突，不过论从前的缘由，如此直截了当似乎也不无不妥。

　　东禹道长眨了眨眼，似乎有些冲动，又似乎有写悲哀，他看着如今长大成人的姬蘅，只觉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影子无比贴合，尤其眉眼之处，格外之像，还有她方才谈话的语气、神态，似乎都不像是她本人，而是他心心念念想了几百年的那个人，或许那个人已然轮回百世，可这样漫长的时光，他确实只见过她一个人与他如此相像。

　　不过佛不定男女生相，最后他或许真的是她。

　　东禹有些出神，一时间忘记回答。

　　姬蘅似乎以为他在犹豫，忙附加道：“长生圣物定与舶来有关，我派人去查了渡株阁那边，我必须得到它，我知晓道长与渡株阁关系密切，故而斗胆以幼时承诺相邀，还望道长好自思量，给姬蘅一个弥补的机会，道长若有需要，长生圣物我大可分你一半。”姬蘅心中揣揣不安起来，她原从未要求过如眼前中人这般高深莫测之人，不过府中修道世家的韩子蜇习得许多仙门私事，与她耳语几句，所以得了这许多内容，如此作为本命要挟，也好愿了自己心愿。

　　如此话毕，便是那句“空”。

　　姬蘅原以为它会取走另一半株，或是只留给自己一半，可谁知他以极短的速度帮助她为院中所执君子兰施法，见君子兰中逐渐出现一个朦胧身影，而后化成一个挺拔俊秀的少年，那时的姬蘅只是心神荡漾，似乎灵魂出窍，眼中的空洞与淡漠似乎化为新的尘埃，又一次重出于世。

　　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