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城今日下了场小雨，雾蒙蒙的雨遮盖了暑气，空气变得清新而凉爽，却叫刚有些好转的芽月又吃了苦头。
等闲客栈的大堂中，琪月抬手先给对面啃着鸡腿的木泽斟了杯茶。
木泽咬着鸡腿乜着眼看他：“现在倒知道讨好我来了，”他一边嚼鸡腿一边含糊不清道：“早同你说过，不必太担心，她再服几天药，身子就会慢慢好转。只是如今在用药时正碰到阴雨天气，难免会反复，等到彻底压下，药不断就没有大问题。”
琪月拧着眉叹了口气：“话虽这样说，但她总不大好，我怎能安心……”他转头看着窗外的烟雨，心境也像这天气似的，灰蒙蒙不见明朗。
木泽自知劝不动，索性专心致志啃鸡腿，马上一根鸡腿便啃得干干净净，他正要伸手拿另一根，却听对面琪月突然道：“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话语之吞吐，语气之迟疑，丝毫没有往日的从容镇定。
木泽大感新奇，鸡腿竟也不吃了，他将手上的油往袍袖上一抹，撑着下巴眼神炯炯地望着琪月，一副催促的模样。
琪月极认真地望着他，开口却将木泽问得一愣：“你穿道袍，是不是也修道术。”
木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是自然，你真当我这道袍只是装装样子？”
他有些愤愤道：“六奇阁你也去过，没看到正殿里俸着的祖师爷吗？”
琪月一愣，摸着鼻子尴尬道：“我以为那是你们医家的祖师爷……”
“我们祖师爷修的可是正统道术！！”木泽气得拍桌：“自古医道不分家，我们学医，更修道！”
琪月连忙顺着毛摸：“怪不得世人都说神医妙手回春，原来学的是仙人术法。”
木泽扬着下巴：“那是自然，我们六奇阁代代出神医，可不就因为修的是道家医术。”
“只是不知你这道法，比起玉蟾宫何如？”琪月手抚茶盏，终于问出了心中所想。
却见木泽皱眉思索了好半晌才慢吞吞道：“唔…这……路子不同，自然是无法比较的……”
“为何无法比较？”
“玉蟾宫所修道法，注重炼心习剑，讲得是自在忘我，最终目的是脱离尘世，羽化成仙，”木泽望向琪月，论起所学来头头是道：“但六奇阁的道法，注重积德养性，讲的是悬壶济世，慈悲众生。”
“所以玉蟾宫隐世而居，宫主乃仙家血脉，代代相传；而六奇阁救治武林中人广结善缘，传承不拘血脉，只看福缘与天赋。”木泽指了指自己：“我就是我师父从一座闹饥荒的小村子里捡回去养的。”
他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琪月，一个出世，所修皆是独善其身遗世独立；一个入世，所求则是济世救人行善养性。这怎么比较？这如何比较？”
谁知小少年对面的白衣少侠却似完全没有听到他最后的话，他面色有些苍白，无意识的握紧茶盏喃喃道：“脱离尘世，羽化成仙？”
琪月想起几月前那邋遢老道说的话，心中不可避免地升起些恐慌。
木泽见他反应不对，也有些惴惴地问道：“你怎么了？”
琪月不愿相信当初那老道语焉不详的卦象，他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冀看向木泽问道：“芽月曾说如今世间灵气凋敝，修道者早已不能成仙了，此话当真？”
木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真当修道成仙是多容易的事？且不说如今世间灵气难聚，就算是当年，修道者人才济济，各大宗门欣欣向荣，千年百年间也只出了玉蟾宫玉兔仙子一位仙人。”
他撇撇嘴继续道：“凡人成仙，乃是逆天而为，否则我祖师爷一生救人无数，不知积了几辈子的善缘，到头来还是无缘仙道，百年枯骨，终成一抔黄土。”
琪月听了他的话，大松一口气，他点点头，既是附和木泽，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嗯，我信你。”
木泽直到被他问完话仍旧是一头雾水，他困惑道：“琪月，你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要问我这些？”
“只是近来了解了一些事，不免心中困惑，所以才来问问你，”琪月淡淡笑了笑：“木泽，多谢，我会再让老板娘给你多做几只鸡腿。”
彼时木泽天真，尚还是个凡事不往心中去的快乐小神医，很容易就被几只鸡腿勾走了心神。
可当一路风风雨雨几多年，他再回想起当年的郁城烟雨，却清晰地记得对座的少年剑客一席清朗白衣，手中握紧的茶盏悄悄碎了裂纹，苍白着脸却带着期盼问他：
“修道者不能成仙，此话当真？”
一个年轻的弱女子能在偌大的郁城立足并经营好一家客栈，足以说明画扇是个相当聪明的女人。
她市侩、泼辣、长袖善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喜欢招待从中原来的大主顾。
她同时也善良、仁义，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客栈里帮工，救济路过的乞丐难民，在郁城一带有着极好的名声。
但她这样做不是没有目的，她好生招待来自中原的主顾、接济来来往往的流浪者，总会问他们同一句话：“你们从中原来，有没有见过一个人？”
琪月一行人在客栈留下的第二天，木泽去了集市采买南疆的特色药材，琪月则留在厨房亲力亲为守着药炉。
老板娘听说煎的是与他们同行的小娘子所需之药，遂支走了厨房烧着炉火的小伙计，亲自帮琪月掌控着火候。
他们二人在厨房，一面熬着药一面说两句闲话，大多是画扇问，琪月目光不错地盯着炉火答。
玉蟾宫随行的两名门人中有个叫玉靛的姑娘，总时不时路过厨房，装作不经意地偷偷往里撇上一眼。
次数多了，琪月终于抬头，无奈地对着画扇道：“储姑娘有何问题直说便是，我们家姑娘还病着，我不想门下的小丫头咋咋呼呼一根筋跑去同她告状……”
昔日精明极了的画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当着人家小娘子的面同他们家小郎君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啊……抱歉，”画扇连连摆手：“是奴家逾矩了。”
她终于打算问出来：“只是昨日奴家听那会医术的小公子说，公子一行人从湘西来？”
琪月点点头：“是。”
“奴家看公子步伐沉稳轻盈，身子挺拔修长，腰配宝剑，行动却潇洒如风，不似那高门大户的公子，像是武林中的少年侠客。”画扇一股脑夸完，眼睛也不眨一下。
琪月拨了拨炉火，淡淡道：“储姑娘猜得不错，我没什么显赫身份，只是名普通剑客。”
“侠客少年风流四海为家，公子一定行过千万里路，踏过许多好山河。”画扇眼神灼灼地看着他。
“我的确去过许多地方，但我从不以四海为家，”琪月摇头道：“我启程有来路，行远有归途。”
画扇一怔，想到楼上那堪称绝色的小娘子，了然又羡慕地笑了笑：“也是。”
“公子闯荡四方阅历丰富，不知有没有见过、或听过一个人。”见琪月认真看向她，画扇不自觉加快了语速：“他可能比你要高些，不瘦也不胖，爱穿苍青色的衣服，常常半扎着头发，左耳廓长了一颗小红痣…他剑术极好，功夫也厉害，人长得好看，性格也好……所以……所以如果他真的在中原，他一定能闯下些名声……”
画扇眼里亮晶晶的，她平常一颦一笑都是心眼，此刻却难得带着小女儿般期盼的情态：“你知道他吗？”
琪月思索片刻微微皱眉道：“不知这位兄弟叫什么名字？或者名号也行。”
画扇握紧了拨弄碳火的钳子，答道：
“秋风，他叫闲秋风。”
“所以等闲客栈真的是‘等闲’客栈？”木泽咋舌道：“老板娘真是重情重义，等了一个男人整整五年！”
琪月叹了口气：“我在江湖中从未听过有人叫闲秋风的。”
木泽也摇头：“我也从未听过。”
“储姑娘说五年前她二人在南疆分别时，闲公子同她约定二人一起在郁城见面，而后一同去中原，他向往中原武林，身手又好，一心想同储姑娘一起快意江湖，做一对神仙眷侣。”琪月有些唏嘘道：“只是储姑娘好容易按照约定来了郁城，却始终没等到闲公子。”
木泽大为不解：“那她就这样等，一直等了五年？！”
琪月点点头：“她说怕闲公子回来找不到她，便开了家客栈一边找人、一边等人。”
木泽瞪大眼睛，一脸怒其不争：“老板娘平时看着那么精明，怎么碰到男人就这么傻！肯定是那闲秋风自己跑了，留下老板娘在郁城苦苦等他五年！！！”
琪月不大赞同道：“木泽。”
木泽撇撇嘴：“切，我看那闲秋风一定就是个负心汉！不想带着老板娘这个累赘，早早改名在中原混得风生水起呢！”
他嘟嘟囔囔：“话本子里都这样写，痴心的姑娘等待在外建立功名的公子，谁知那公子功成名就早娶了别的小姐，将她忘得一干二净，可怜她还在……”
琪月不再说话，他想着自己告诉画扇并未听过闲秋风此人时画扇强笑却透着失落的眼睛，在心中叹了口气。
木泽还在喋喋不休，琪月指了指楼下算账的画扇，示意木泽安静下来。
储画扇向来大方，即使在深夜，客栈的油灯也点得足足的。
暖橙的油灯下，美人忙碌的身影自成一抹赏心悦目的风景。
她的身段妖娆，额上的那颗美人痣红的像火，合着大堂内好几盏闪动跳跃的油灯，一同在这夜里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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