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

离歌黯

这一日是极晴朗的天气，一轮红日映着路旁积雪，泛起耀眼的一层淡金色。街道两侧商铺所张幌子，受了霜气浸润，早就冻得硬邦邦的。

快到春节这几天，是每门每户都出来采买的时候，过年的热情便是银絮飞天，琼瑶匝地也拦不住，商铺一年专指此刻挣钱，哪家也不肯休息，伙计都吆喝的起劲，各家铺里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阿箐踮着脚费力从柜台上接过老板递过来的香油瓶子，用左手提着，蹦蹦跳跳跑回家，她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最近很长了些肉，又往上蹿了些个头，刚换了一身崭新的棉袄，头上圆圆两只小髻上各缠了一截红绳，衬得她整个人像一朵小小花蕾，她走路时不时用竹竿戳戳点点，专挑那积雪未化的地方走，小棉靴跑了一路，踩雪的“吱呀”“吱呀”声便响了一路。

她从没和人一起过年，年节于她来说和寻常日子相比，不过偷来的钱袋鼓不鼓，鼓多少的区别。今年却不同了，晓星尘对于今年春节很看重，制定了一个庞大的采购计划。

晓星尘是自从下山以来就很害怕过年，每逢佳节倍思亲，一到春节，她就会感到一种强烈的无家可归的凄凉感，她会想到抱山上这个时候早就该打扫的纤尘不染，空气充满了欢乐的笑声，人人兴高采烈，眼睛发亮，互相祝福，一桌桌丰盛的美味佳肴流水样上来，师兄师弟们甚至会喝一点酒……每当想到这些，孤单的感觉会像冷颤似的在她心中升起，而且要到正月十五才会消散。

但今年不同了，她身边也有最亲近的人陪着，她激动的容光焕发，提前两个月就为了春节准备了充足的预算，她的计划很伟大，要买鸡鸭，买几斤新宰的猪肉，要去码头买两条鲫鱼和新鲜虾贝，要去割半斤羊肝，水果要准备橘子橙子，还要买好各色糖果点心，再就是弄些芹菜来包饺子，还要买鞭炮，裁新衣，剪出几十种花样的窗花……

薛洋呲呲虎牙，笑道：“这个计划好啊，成功实施！我们三个从年三十到十五都不用做新菜了。”

薛洋是从没觉得过年有什么意思，小时候倒是曾羡慕好奇过别人家会怎么度过这个迎来送往的喜庆节日，但七岁就没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到了金麟台后，过年时人人戴着一张假面，更没什么意思，他不想在那里待下去，就找机会出去，挑大年初一去帮金光瑶清理人，挑在人家阖家欢乐之时下手，倒更多几分嘲讽。这一年也是薛洋第一次亲身体会了他童年想像中的春节，和晓星尘两个人像蚂蚁搬家一样不停往家里运东西。

这一觉薛洋睡的香甜，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如常往床头一瞧，发现不只有一颗糖，还有很大的福橘，屋子中央一盆炭火哔剥有声，他走过去拿火钳拨火，不想火钳碰到炭灰堆里，却是沉沉的触不动，想是埋了芋头，换了衣裳走出卧房，一抬头就瞧见晓星尘进来，不由微微一笑。只见晓星尘已梳洗一新，因是年下，难得穿了一件藕色小袄，隐约泛起银红色泽，衬得一张素面晕红，令人不饮自醉。她虽看不见，但总感觉到见他目光凝视，奇道：“你总是看着我做什么？”

薛洋答：“你好看啊，我喜欢看你。”晓星尘“唔”了一声，喜道：“外面在下雪，瑞雪兆丰年，是好兆头。”薛洋见外头确实落着雪珠子，将屋檐都蒙上了薄薄一层白色，像一副写意画，因见桌上放着新买的香橙，便拿了一个递给她：“想吃这个”。晓星尘取了小刀，轻轻划破橙皮。薛洋不知道什么叫“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但闻那橙香馥郁，夹在熟悉的幽幽淡雅香气里，只觉她的手温软香腻，熏暖欲醉，握在掌心，不禁心中一荡。

晓星尘却是双颊胭红酡然如醉，轻轻笑了一声，道：“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薛洋则更简单直白，直接伸手搂住她腰，让二人面对面：“饺子节快乐！”

晓星尘也伸双臂圈住他脖颈，笑道：“我发现了，你对节日都是用食物命名呢，饺子节，汤圆节，粽子节，月饼节…”

薛洋理直气壮点点头：“对啊对啊，比如你的生日，我就起名叫星星节。”

晓星尘疑道：“咦？我？我也是可以吃的吗？”

薛洋点点头，道：“是啊是啊，你白白嫩嫩香香甜甜软软糯糯，我一宿能吃好几次呢…”说着说着他就又有些饿了，灼热的嘴唇吻在晓星尘脸颊上，声音都有些含含糊糊：“待会儿再换新衣服。”

晓星尘脸上一热，轻轻用手抵住他胸膛，及时制止住事情扩大：“洗手，吃饭。”

新年的早饭颇为丰盛，煮的喷香软糯的白米粥配着一碟鸡肉丝，一碟火腿，一碟榨菜，一碗炒鸡蛋，又切了一碟腊鱼腊肉。薛洋还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好看得到晓星尘的一举一动。

她头发本也没梳太紧，刚才又被自己弄乱了，有几茎碎发落下来，垂在颈旁脸旁，一动作，那碎发就轻轻地摇晃，像一种毛绒绒的小动物，机灵，又呆呆的，此时粉颈低垂，亦嗔亦恼，又是说不出一种动人。

薛洋按照她的吩咐洒扫庭除，将屋里屋外打扫的焕然一新，待到天一点一点的暗下来，每家每户屋檐下一盏盏灯笼次第点亮了，渐渐粘连成一片片的红。红红的灯笼纱罩的又粘着一片片鹅毛般的雪，饭菜飘香，爆竹声响了一条街。

晓星尘听取意见，她的过年计划未完全实现，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删改，但年夜饭还是做足了八个菜，五荤三素，摆满了两张拼起来的桌子。待吃完了饭，又重新收拾了，才准备洗手包饺子。

晓星尘原来在山上也包过饺子，但也就包个七八个，吃个吉利意头罢了，皮和陷都是厨房备好的，今年需要自己揉面，才发觉不是那么简单的，卷着袖子笨拙的一边加水一边和面，又是狼狈又是开心。

薛洋很聪明，看人擀过一次皮，自己也就会了，而且同时能擀两张，中间厚四周薄，又圆又好，让晓星尘很是佩服，她饺子包的也好，捏的跟一个个小元宝一样立在案板上，两个人在厨房里忙忙碌碌，阿箐在外面像只小山雀飞来飞去忙着放鞭炮，倒是很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薛洋用手托着一只饺子，在口上捏出花边来：“我小时候，见到有人把铜钱包在饺子里，谁吃到谁好运。”

晓星尘听他语气中微有向往之意，只想满足他这个小愿望，笑道：“我们也可以包啊。”说罢就跑去翻出几枚铜钱，金灿灿的，都用一把洗净的小牙刷细细刷了，又烧了一小锅开水，把铜钱放进去煮，煮透了，才用来包到饺子里。她有意让薛洋开心，包的时候手里有轻重，煮出来就捞重的出来给薛洋，好让他吃到铜钱饺子，开心一下。

薛洋从背后圈住她，用沾着面粉的手指轻轻往她鼻梁上刮上点面粉，晓星尘的鼻梁很高且直，和额头衔接出的弧度无可挑剔，只鼻尖微微上翘，下颌也直直的，几乎没有转角，薛洋也是跟她生活在一处才发觉，她原本清丽明媚的容色中还带出的几分英气疏离的飘飘欲仙之感多归功于此，只是平常她温言软语，这份英挺清傲不多显而已。

两人包好了饺子，却不着急煮，铺上薄布，放在旁边醒着，要等着交子时再烧水下饺子，屋里炭盆烧的温暖，阿箐蹦蹦跳跳跑进来，劲上新戴了一串晓星尘赠她的珠链，发出淡淡光芒，一开口嘴里犹呼出一股白气：“今年有烟花，都说要在街上一起放鞭炮过年呢，人可多了。”

薛洋问晓星尘：“要不要出去逛逛？”

街上人很多，人们并没有因为寒冷而畏缩，纷纷换上最好的衣服涌上街头，将本就不宽的街道塞的满满当当，烟花次第亮起，照亮了半空，人群中欢呼声，吆喝声，呼朋唤友声不绝于耳。

薛洋用半个身子帮晓星尘挡着汹涌人流，两人几乎是被人流推着前进，好容易找了个卖对联的小摊子，四面用幌子挡出一方小小天地，躲进去人才没那么多，晓星尘小小舒了一口气。

薛洋却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只糖葫芦递给她，山楂又圆又大，裹着亮晶晶一层糖衣，刚才人多的连路都走不了，糖葫芦这么受孩子欢迎，周围的人自然更围的水泄不通，也不知道薛洋是想什么办法从哪个过年也不肯休息的小贩手里买到的。

晓星尘一阵惊喜，小心接过，那山楂甚大，她一口也只咬掉半个果，确实酸甜可口，笑道：“好吃！”

薛洋用单手撑着下巴，摇摇头道：“啧，难搞。”

晓星尘奇道：“难搞什么？”

薛洋假装叹了口气，道：“以后我都要把糖葫芦让给你吃了。”

晓星尘有意促狭他，学着他从前的样子，笑道：“那我跟糖葫芦比谁重要？”

薛洋从背后圈住她，正式宣布：“你和你的糖葫芦永远都是我的！”

二人又御剑去了稍远点的江边，人才没那么多，晓星尘穿着一身大红斗篷，脖颈上还是围着那条狐皮围巾，手撑着栏杆，晚上风大，头上那只小小的珍珠白玉簪吃不住劲，满头长发被风吹的向后纷飞，露出整张光洁明亮的脸来。

薛洋绕过栅栏去放鞭炮，点上信子，再飞快跑回来，伸手去捂住晓星尘耳朵。

一入冬他就可以关明正大的上街找裁缝给自己做了副手套，和寻常手套不同，是四指连在一起，只有拇指和其他四指分开，手套做的极厚，里面塞了厚厚的棉花，只说为了出门堆雪人用，他再往左手小指处塞些东西应付过去，晓星尘便感觉不出来。

晓星尘笑道：“我哪有那么娇弱啊。”

她方才走的有些热了，稍微松了松自己的围脖。薛洋帮她重新整一整：“吹着风可是会生病了。”晓星尘笑生双靥，被他揽入怀中，二人就在江边相互依偎，脸颊相贴，均觉温馨无限。

忽听车轮辘辘，辗得路上积雪残冰沙沙微声，马车站稳，拉车的四匹马俱是铁青颜色，在寒风中站立长嘶，显得极是神骏。早有家仆置好板凳，打开厚厚的蓝呢帘子，将车里人接连迎下来，那些人头上是清一色雪白的毛皮暖耳冬帽，身上的披风却一色的油光水滑貂裘，正是一群富贵人家的少年少女，不喜欢家中的觥筹交错，也驱车找到了这隐秘的所在，便在这欢度新年，不多时，江边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他们也拿出鞭炮来放，也和寻常不同，用四寸的钢丝棉外包彩纸，点燃信子，手持着就能放，燃出来只有小却灿烂火花，像抖落一地繁星。

薛洋跟她描述一遍，笑道：“这种你拿着玩倒是合适，火又不大，又好看，不会烧到手。”

晓星尘露出怀念向往的神色，也笑：“是呢，我小时候不敢放大的烟花，师兄师姐就让我拿着这种满天星焰火，他们帮我点着，我拿着玩就行了。”

正说话间，一阵北风吹过来，吹的又急又凶，晓星尘的围脖被这股风卷走了，直往江边飞去，她“欸”了一声，忙伸手去抓，一下没抓住，被风吹了远远一阵距离，她眼睛看不见，就再找不着了。

薛洋自告奋勇道：“我去给你捡回来”，话音未落，双手往护栏上一摁，腿上稍一使力，人已然轻盈跃过，动作迅捷干净如一只小豹子，可他也围着自己那只黑狐大围脖，那毛软乎乎的，冬天穿的又多又厚，背影看上去圆滚滚毛绒绒一小只，“哒哒哒”的跑过去，像猫，又像小狗，和身手极不相衬，可爱的人心都化了。

狐皮围脖甚重，被风吹不了多远，所幸没浸到江水里，薛洋捡了围脖来，却不着急回来，反向江边那些正欢笑的少年们走去，笑吟吟道：“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

晓星尘等了片刻不见他回来，正自纳闷，听薛洋轻快的脚步声走过来，笑着伸手挠挠他下巴：“小狗狗终于捡飞盘回来啦？”

薛洋佯装生气，“哼”了一声，道：“什么嘛，我好心去给你拿烟花，你却说我是小狗～”

晓星尘心中一甜，知道他体贴自己，伸手就想从他手里接过烟花，那满天星的焰火燃的正盛，不时爆出火花来，薛洋生怕这样拿一个不小心烫着了她，他本一手拿着几支焰火，忙将双手背到身后：“谁放烟花谁是小狗。”

晓星尘“唔”了一声。

最后两只小狗一起放完了几支满天星，晓星尘拿着一支，问道：“你是怎么跟他们要来的？”

薛洋骄傲道：“我跟他们比赛啊，每人九粒石弹，共十八个小洞，谁的九粒石弹先打进洞就是谁赢，他们输一局，就输我一根满天星烟花。”

晓星尘疑惑道：“那你输了呢？拿什么输给他们？他们也肯跟你赌吗？”

薛洋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心里却想着刚才，自己指指晓星尘的方向，说这是自己夫人喜欢，晓星尘本站的远，众人虽瞧不清她面庞，但远远望去只见那少女衣袂纷飞，飘飘然若羽化而去。在场一个姑娘不由羡慕道：“可真是一对神仙眷侣。”薛洋反复咀嚼这四个字，这四个字他从前听到过许多遍，金麟台上有人用来形容金光瑶那个便宜兄长和那个早死的嫂子，这是纯纯的奉承，有人用来形容过金光瑶和他那个小娘子，这是有些真诚的，可惜当事人听到耳朵里，味道就变了，个中酸楚无需多言。还有更多的人用来形容清风明月凌霜傲雪，薛洋现在每次想到这桩旧事都牙根痒痒，恨不得去拔了那些人的舌头，这是第一回有人这么称呼自己和晓星尘，想到此处，心里更是甜甜的。

烟花燃的小小昏黄光芒正照在晓星尘脸上，她本习惯素面朝天，今天出来的时间久了，眼下，鼻尖，双颊，嘴唇都冻的更红，便似施了一层最好的胭脂，不是平日里烟岚云岫的秀美，而是他念的传奇话本里才有的雄奇诡艳，蓬勃生机犹如脂粉香娃割腥啖膻，艳光夺魄，生生在浓黑夜里劈出来一道闪电。

薛洋亲亲她嘴唇，道：“要不要许个愿？”

晓星尘笑道：“有过年许愿这一说吗？”

薛洋道：“你冲我许愿啊，我许的愿望从小到大都灵验。”

他小时就对着破庙里的泥佛许愿过常家遭到报应，长大后看这个愿望是很不灵验的，不过也没关系，他会自己让它变灵验。

晓星尘点点头，将手中燃放烟花交到他手中，双手合十，神情极为虔诚：“我愿我所爱之人，在新的一年都能平安快乐。”

薛洋道：“哎呀，怎么是都呢？你再许一个，愿望里面只有我们两个的。”

晓星尘笑着点点头，重新闭上眼睛，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却觉得什么都不如他人平安重要，最后说出来的却还是最简单的几句：“我希望，你能平安快乐，我们能一直一直在一起。”

她不求更多的荣誉富贵，只要一直这样平平静静的生活下去，便是最大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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