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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离歌黯

金麟台的地牢有许多见不得人之事,狱卒不得随意出入,薛洋之事不好假手旁人,金光瑶就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负责一日给他送三顿饭食。

这一日他径直回到住处,胡乱吞了两个饽饽,就提了食盒往薛洋那里去,今日地牢里却有些奇怪,但见平日凶神恶煞的狱卒一个个屏息凝视,连大气都不敢出。金光瑶心里一跳,见薛洋房门是虚掩的,有些慌张地轻叩两下推开门,但见薛洋赤着上身正大咧咧地睡在床上,他昨日刚送进来的丝绸薄被薛洋压在身下,又从他腿下穿过,最后一角耷拉在地板上,似一个瘫软无力的女人。

薛洋的房间狱卒天天都会清洁整理,但一则到底还是狱中,所处地界就不甚好,二则那些狱卒粗手大脚,也不会什么打扫。所以薛洋的屋子还是极乱,甚至还充满着炼尸的血腥味。屋里桌上满是炼尸用的手稿,铺的一层又一层,还有一盘晒干的生花生,一杯喝了一半的凉茶。

金光瑶见不得屋里这样乱,下意识就想收拾收拾,想先捡被子,又怕吵醒薛洋,想先收拾桌子,又看着桌面狼藉一片,竟不知先从哪里下手才好,扶额小声说道:“一天就弄的这么乱,这是人能待的地方吗,这简直就是在续窝,现在的小孩啊…”

话音刚落,就觉得一粒花生被投到自己头上,转身回头,见薛洋爬起身坐在床边,一副有恃无恐之态:“说什么呐?我点的菜带了吗?”

金光瑶对他居然连床上都有花生的事情大为震惊,抖掉头上花生,把桌上稿纸往左右轻轻扒拉开,才勉强收拾出一小块地方,刚一打开食盒,饭菜香气就扑鼻而来,一盘口蘑煨鸡,一盘鲜笋炒豆芽、一盘草菇煮白菜,一碗白菜豆腐汤,另有一大碗白饭,都是寻常农家就能做的饮食,看着却让人食指大动。

薛洋心里欢喜,捧起碗吃的格外香甜:“晓星尘做过这几道菜,可见她挺笨的。”

金光瑶实在看不过去屋里这样凌乱,想到自己还要问薛洋炼尸如何,左右闲着也无事,找狱卒借了扫帚簸箕,正扫到薛洋脚底下,对晓星尘如何不甚关心,只道:“把脚抬一下。”

薛洋难得乖巧地抬起双脚,低头看着金光瑶,道:“你觉得晓星尘怎样?”

金光瑶直起身,觉得这问题有点大了:“薛公子好雅兴啊,人家已经说不来金家了,她和我有甚么关系?再说,她不是已经和宋道长在一处了吗?”

薛洋大怒:“谁告诉你她和臭道士在一处了,她说的吗?”

金光瑶轻笑一声:“这种事情还用得着说吗?就是如今还不在,日后天长地久的,肯定也就在了。他们难道还有分开再去另找旁人?”

薛洋冷哼了一声,不再开口,径将碗里饭菜吃完,打了个响指,道:“茶。”

驻足在门外的一只凶尸,衣衫褴褛,肤色青黑,目光空洞,听到薛洋的指令,摇摇晃晃端了一盏茶进来,身体晃连带着茶盖和茶杯相磕,发出叮叮当当悦耳之声。

金光瑶看了一眼,茶盏底沉着一块诡异的紫红之物,被泡得发胀,不知是什么。

他微笑着把茶盏推了过去,道:“谢谢。”

薛洋把茶盏推了回来,亲热地道:“这可是我亲自秘制的茶,你为什么不喝?”

金光瑶再次把茶盏推还过去,亦亲切地道:“就因为是你亲自秘制的,所以我才不敢喝啊。”

薛洋挑起一边眉,伸手从堆积如山的稿纸中精准抽到一张,上面所绘形貌正是那端茶的凶尸:“你看,走的比上次快,但手上一点都不稳,到底是地方小,要是原来,让几只凶尸打上一打,谁强谁弱一眼就看出来了。”

不知是感叹薛洋制的凶尸,还是感叹他精准抽纸的本事,金光瑶倒是大为赞叹,坐下来接过稿纸细看:“这比前几日的已经好很多了。”

薛洋比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那得看和什么比,这种,别说和温宁比,就是魏无羡横笛召唤的普通凶尸比,都拿不出手。”说罢翘起二郎腿,从食盒中取出两只苹果来,用降灾削了吃:“你们总快让我出去了吧?我可要闷坏了。”

金光瑶头也不抬,道:“薛公子好强人所难啊,大哥正提着刀满世界寻你,我和我父亲的意思都是,最近不给你什么外出任务,你先在这安生些吧,起码过一个月再出去。”

薛洋削好了一只苹果,咔嚓一口狠狠咬下去:“这帮人就是事多,臭道士呢?晓星尘呢?她还记得我吗?”

金光瑶终于放弃理解稿纸上龙飞凤舞字迹的含义,转而去理解薛洋话里的含义,抬起头:“你这么想要晓星尘陪你玩吗?”

薛洋露出虎牙,嘴角在笑,眼神里却全无笑意,反而闪动着一股兴奋的光芒,在凶尸的血腥气中似一只披着俊俏人皮的恶鬼,见到馋人的诱惑,终于露出本相,吃尽了也意犹未尽:“晓星尘很好玩的!”

金光瑶觉得这问题太大了,薛洋是自己招进来的,自己该对这位神志不清的年轻人树立正确的择偶观。

他深吸一口气:“薛客卿,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客卿了,在选择道侣之前,应该首先要考虑这些问题。”

“请问,你年入多少银子?家里钱够花吗?家里有老人吗?身体健康吗?婆媳关系和睦吗?妯娌之间和睦吗?买大宅子了吗?宅子几进几出的?出门配几个丫鬟?万一天气不好不能御剑准不准备配马车?马是大宛名驹吗?”

“你这个客卿平常是做什么事的?说出去体面吗?生病了金麟台给你负责吗?是终身的吗?中年不会再被赶出去了吧?你和宗主关系怎么样?妻子遇到事了你能帮忙处理吗?上次百家宴你坐的是哪个座?你有没有地位?哦对了,最近他们都流行在风景极好的地方另盖别院,好游山玩水,你也盖一座吧,别盖太小的,这样以后孩子也能去。”

“说到孩子,你打算要孩子吗?打算什么时候要?结婚多久要?打算要几个?头一个月是找奶娘还是亲娘带?孩子如果不会翻身不会爬不会走路你打算怎么办?孩子你打算怎么培养?剑法总是要学吧?金丹总要有

吧?还有琴棋书画呢?就是这些可以不学,但要是个女孩管家总要学吧?要是没有天赋怎么办?跟你修鬼道吗?”

“那修完了能找到好仙门当客卿吗?当了客卿能挣你这么多吗?能找到道侣吗?找到的道侣人品会好吗?婆媳之间会有矛盾吗?孩子找道侣你又打算出多少呢?彩礼陪嫁总要有吧?宅子总要扩建吧?”

他一气说完,也觉口干舌燥,支起一只手,揉揉太阳穴,似乎想喝口茶解解暑,然而,低头便入眼碗底那泡的肿胀的紫红之物,只得又放下了。

“总而言之,你大可在没事的时候,把自己和晓星尘按容貌修为前途几项分类的,列出一个表,她会不会陪你玩,就一目了然了。”

薛洋忽然毫不客气的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他妈的怎么这么俗啊!”

金光瑶哼了一声,道:“饮食男女,人活在世,可不都是俗人?”

薛洋止了笑声,懒洋洋道:“那个臭道士就有了?我看他也没有。”

金光瑶奇道:“你说宋道长吗?他那种人,有没有只在于他想不想,再说了,宋道长就一条优点便已足够,他比你高啊。”

薛洋:“………”

金光瑶微笑补充:“而且宋道长,人家不是个邋遢小孩,绝不会把自己的房间弄的这么乱。”

他在薛洋面前难得靠别人的身高搬回一筹,说完就自顾自拿了手稿细看,薛洋那边也是难得安静,一声也不言语,只听削苹果的咔嚓声。

不多时,一只玉雪可爱的小动物苹果被放在金光瑶面前,有四只蹄子,傻乎乎的窝成一团,憨态可掬,一看便很好骗,金光瑶从没见过这样形状的苹果,心里奇怪,欸了一声,忍不住细看:“好可爱的小羊羔。”

薛洋道:“这是小鹿。”

又问:“你看,蠢兮兮的是不是很像晓星尘。”

金光瑶一开始只觉得离谱,多看几眼才发觉,那小鹿神态天真,真的有点像晓星尘,不由笑道:“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门手艺。”

薛洋又变戏法一般削好另一块苹果,放在一旁:“这是那个姓宋的臭道士。”

金光瑶大奇,见那代表着宋道长的苹果被削成了一只小胖鸟,虽然外形和本人相差甚远,但眉宇间严厉神态,似乎马上就要对着不平之事啾啾出声,俨然一个小傲雪凌霜。不由回想起,当日金麟台上,月凉如水,宋岚本就身形高瘦,道袍广袖迎风而舞,长剑抽出之时,拂雪的剑刃闪着银光,月光与剑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和晓星尘并肩站在一处,当真胜似瑶台双璧,他平日虽谈不到喜欢这二位君子,此时也不由心生敬仰,又见两只小动物都憨态可掬,忍不住小心伸出双指,隔着果皮轻轻捻起来小胖鸟,和小鹿放在一处。

薛洋把小鹿给抢了回去。

金光瑶知道他压根没听进去自己方才说的,无心再教他,只用在金凌两岁时候哄孩子玩的语气说:“那你是什么小动物啊~”

薛洋挑眉笑道:“小爷是这个。”

只见他又削好了一块猫苹果,和前两只的憨态大不相同,猫双目瞪的溜圆,身体绷的如一张拉满的弓,两只耳朵直直的立起来,只要稍有把握不住,就要扑出去伤人。

金光瑶抚抚胸口,揶揄道:“哎呀,这么凶啊。”

薛洋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拿着小猫去啄小鹿的脸,连啄了好几下:“咬死小傻子。”

狱里并无铜壶滴漏可以计时,但金光瑶心里暗中估计着时日,已不早了,只得对薛洋讲:“薛公子方才睡了半响,这会总该精神些了吧?多大人了,别玩苹果了,继续工作吧。”

薛洋嘻嘻一笑,把双手往身后一背,对金光瑶道:“你过来,我给你看个宝贝。”

金光瑶心里狐疑不定,料想这位客卿是没安好心,但他和薛洋相处时间已久,对薛洋脾气甚是了解,料来如果今日不过去,薛洋无论如何不肯善罢甘休,只得叹了一口气,从座椅上起身,手却已摸上了腰间恨生的剑柄。

薛洋就在此时出手了,他身法快捷无伦,剑光一晃,一剑便将金光瑶的去势封住,只听金光瑶叹道:“小孩子可真难管”,嘴里虽这么说,但见薛洋这剑来势狠厉,倒也是不敢小觑,唰的一下,顷刻之间又还了薛洋一剑。

薛洋笑眯眯也不害怕,举起左手拳头,兴致勃勃:“这几日我还将这件东西改善了一下,你要试试吗?”金光瑶大惊,心知这位客卿脾气古怪,出手狠辣,万一真让他的尸毒粉撒上一点,不免遗恨终身,不再纠缠,双足点地急向后跃,却忘了身后也是石壁。薛洋双手突然一沉,同时一拂,正拂在金光瑶手臂之下的两处穴位。

金光瑶眼睁睁的瞧着薛洋拿了降灾,飘然出门,又听门口狱卒呼喝着去拦,但哪是薛洋对手,接着便是兵刃落地,惨叫四起,心里盘算这两处穴道给拂中后,自己以灵力冲穴,最快也得一个时辰方能解开,薛洋是无论如何是来不及拦住了,也只得在心里苦笑了。

他目光下移,正看到桌面,忽然冲外面道:“欸!你忘了你的小鸟苹果啊!”

院中花木都郁郁葱葱,廊前所摆的大盆花朵,那花一朵朵开得有银盘大,姹紫嫣红在绿叶掩映下格外娇艳,晓星尘在心里盘算能不能摘两朵下来洗净摆盘。

她和宋岚两个人是听说此处有妖兽成群,又格外凶恶,才特意赶过来除祟,赶到了才发觉,数量确实是成群结队,凶恶却不至于,不过也需要费些时间才能尽数斩尽。平时他门两个人,吃腻了客栈里的饭菜,就是轮流请客吃的。俩人一起去山下,方便又省钱。两个人都懒得平分算账,就直接一人一天轮着来了,反正爱吃的馆子也就那么几家。

这里地界有些偏僻,生意人本也不多,吃了一个月之后,晓星尘跃跃欲试想自己做饭,反正一个人也是做,俩人也是做,她做的时候还可以直接给宋岚的份也带出来。

如何买菜做饭渐渐也成了晓星尘生活里的一个小乐趣。

如是做炒菜,她自己吃可能买半斤青菜就够,带上宋岚,就买一斤,多不了什么钱,反正都是一锅烧出来。再或是排骨汤,用最大的锅小火煲一个时辰,做汤的时候多兑点水,再加一点冬瓜,就是香溢四邻。有时候她也尝试新的主食,煮熟的清汤面,里面放点肉丁火腿,连菜都省了。集市里上一到了晚上,菜蔬价钱就便宜得让人眼红,买点便宜的虾皮,裹成白菜鲜肉虾皮馄饨,便宜,顶饿,好吃。

晓星尘从小的伙食是很好的,是以条件允许,哪怕是自己亲自动手,她还坚持每顿至少弄两个菜,两个人每日一起吃饭,一起练剑,倒也甚是平安喜乐。

妖兽隔天就会清理干净,这日晚上,宋岚切了水果,配上热茶,还有蜂蜜,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纳凉。

宋岚道:“这里的蜂蜜真好,我多买些,等处理好这里的事,我就回趟白雪观,也看看给师父他们。”却见晓星尘脸上虽是笑着答应,眼里却有一股惆怅之情。

宋岚奇道:“你今日是怎么了?”晓星尘不想瞒他自己的心事,只道:“我有点害怕…”

宋岚大惊,忙问:“为什么?”只听晓星尘答道:“因为我这些日子太平安幸福了,快乐成这样,可真叫人害怕。他们只有准备要剥夺你某种东西的时候,才会让你这般顺遂快乐。”

桌上点着蜡烛结了烛花,火焰跳动,璨然大放光明,旋即黯然失色,跳了一跳,复又明亮,终不似以前那样光亮照人。晓星尘怕他不理解,以物拟人:“你瞧这蜡烛,结了烛花燃得太亮,只怕就会熄了。”

宋岚叹道:“星尘,你怎么会这样胡思乱想,若是连你都配不上平安顺遂的日子,那还有谁配得上?”

晓星尘笑道:“我自然也知我是胡思乱想,但既然是胡思乱想了,自然不受自己控制。”

宋岚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她,见她笑容夺目,虽有胡思乱想,似乎心情也并非不好,只道:“等日后,我们还要一同共建新门派,那时才是真正的开心。”

两人又聊了许久闲话,才各自回房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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