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好妈妈

贺照晚站起身来，口袋里早被团成一团的遗嘱掉出来，她想起聂娇仪在信中提到的存折，顺着她的指示找到，看见其中仍有不算少的一笔钱。

　　她本来还在为葬礼的花销忧愁，这笔钱除了能够解她的燃眉之急以外，余下的金额除了支撑起她剩下两年的学费，几乎也能解决她接下来的生活费问题。

　　这算意外，她却欣喜不起来。她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因为贺长生酗酒无恶不作，初中的时候他们就卖掉了家里的房子，从此一家三口都挤在这样狭小破旧的一个出租屋里。聂娇仪虽有收入，她也常往家里打钱，但这些都架不住贺长生的花费，更何况聂娇仪还有严重的双向情感障碍，月月都需要一笔巨额的治疗费用……

　　她神色一凝，随即拉开记忆里聂娇仪用于存放药物的柜子，其中摆着廖廖几瓶药物，她一瓶一瓶拿起查看生产日期，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她上初中的时候，最新的也在两年前戛然而止。

　　一切都在这一刻变得明了——原来自从她升入大学起，她的母亲，就从来没抱过下去的希望。

　　甚至可以说，也许从七年前他们这个家庭经历了这样多的变故，聂娇仪就在等待着贺照晚迈入大学、她得以解脱的那一天。

　　她等到了。做完了一个失职的母亲能够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她跳下那栋大楼，终于解脱。

　　她用治疗这个借口，她忍受了贺长生一次又一次的辱骂毒打，她放任自己被双向情感障碍折磨得不成人形，只为了给贺照晚撑起余下两年大学的晴空。尽管她在遗嘱里一言未发，但在这样散乱的几个药瓶里，贺照晚已经听见了她曾经没来得及对她说的所有话。

　　柜子上放着她的手机，她情绪失控的时候偶尔会摔自己的手机，因故屏幕上有好几道裂痕，因为经济条件的关系，这些年始终没有换。贺照晚手指颤抖，按错好几次才堪堪输入自己的生日，屏幕解开的瞬间，她看见聂娇仪的手机壁纸，仍然是十三岁升入初中，她第一次考了年级第一，抱着证书拍的那一张照片。

　　聂娇仪的手机是很干净的，她没什么朋友，也不会玩游戏，相册里仅有的照片，都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存下的贺照晚的照片。

　　贺照晚打开与她自己的对话框，目光在触及备注的那一刻停住，随后她再握不住这小小的一个在市面上几乎已经淘汰的手机，跌坐在地，泣不成声。

　　聂娇仪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她给女儿的备注是：不要凶晚晚。

　　她有严重的双向情感障碍，其中躁郁症的倾向尤其明显，发作起来什么也顾不上，自确诊起就为贺照晚带来了太多伤害，如今母女终于分隔两地，她想用这样的方式提醒自己，也许效果廖廖，但在她理智的时候，对于女儿的爱已经胜过一切。

　　贺照晚记起从前，每当聂娇仪从情绪失控里抽身的时候，贺长生大多时候已经离家，而她往往已经遍体鳞伤，那时候她就会把她抱进怀里，哭着一遍一遍跟她说对不起。

　　那时候她常常在想，伤害是不可逆的，她说再多的对不起，也仍然改变不了她所受到的一切折磨，她恨命运给予的一切，也包括她的父母。

　　可直到这一瞬间，她才终于意识到，也许这就是聂娇仪能给她的所有东西。她被疾病折磨得失去了爱护一个人的能力，可她硬生生从失控里撕出一点理智来，全都给了她。

　　贺照晚怔怔地看着她们除了经济往来几乎没有任何其他内容的对话框，恍然间想起了什么，顺着消费记录找到了六月一日她的那一笔支出。

　　她不会用手机，新潮的外卖软件更是无法理解，因故她是特地找了年轻的同事帮了忙，这也是那个生日蛋糕寄送的地址不算明确的原因。

　　除却转账以外，同事还问了她祝福语要怎样写，聂娇仪回复了一条语音。

　　贺照晚听见她的声音轻不可闻，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祝她……祝晚晚20岁生日快乐就好了。哦对了，小刘，你不要署名是我，如果看到是我送的，她大概就不愿意吃了……”

　　语音条播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贺照晚将声音调到最大，才堪堪听到她的最后一句：

　　“我不是一个好妈妈。”

　　她的确不是一个好妈妈，即便相隔千里为女儿送上了祝福，也仍然没有等到再去看一眼女儿的20岁。

　　贺照晚松开了紧握手机的手，眼泪扑簌簌全落下来，从几声啜泣变成呜咽，再到最后，拥挤的出租屋里，只剩下她崩溃的哭声。

　　她的20岁，一点都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