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送粮草的队伍从目之所及的官道尽头,一路绵延过来,一眼就看出来自不同的地方。
姜雪宁甚至看见了山西大同一些商号的徽记。
军中专门调拨了一批兵士来,等那头手里拿着账本一一点数核对的主簿点头之后,再将这些车都拉进城中专为军中屯粮的粮仓。
尤芳吟与吕显都在那记账的主簿边上站着,一人手里拿了本账册,似乎正低着头说什么。
那主簿已经上了年纪,被这样两个人盯着,握笔的手都在哆嗦。
吕显几乎是冷眼瞅着。
尤芳吟却是轻蹙着眉,手指飞速地从账册的字迹上一行行划过,神情里有种说不住的认真与严肃。
沈归楹并没有要同这夫妻二人说话的意思。
毕竟他们一个是谢危的人,一个是姜雪宁的人——与她无关,她只关注自己的人。
她让姜雪宁自己过去,而后抬眸看了下人群,没看见她的人,眉心便不由得拧了拧——粮草辎重,她自然不可能放心全权交由谢危的人经手。
是以人群里,本该还有她的人。
可是而今,她却没看见。
她抬眸看了眼畔柳,对方便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而后去询问情况了。
没多久,畔柳便回来了。
她带回来消息:“云宿那里,出了问题,稍后。”
出了问题?
沈归楹眸色冷了冷,若有所思:…出了什么问题?她倒是半分不知晓。
云宿也未曾传信过来…
沈归楹不喜欢怀疑自己人,是以虽然心里有些担忧,却也控制着自己没有多想什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而后没再说什么。
这边,姜雪宁远远看见尤芳吟一袭孔雀蓝的百褶裙底下一圈已经溅满了泥水,走近了更发现她正翻查着账册的手指冻得通红,甚至有些伤痕。
她皱眉唤了一声:“芳吟。”
尤芳吟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一转头看见她,眉目一下舒展开了,连账本都没放就快步走了过去:“二姑娘!”
姜雪宁拉了她的手看,又抬起头打量她面颊,只觉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心里不知怎的就冒出一股火气来,有些不快:“在京师待得好好的,押送粮草这种事,叫吕显一个人来就是了,你亲自凑什么热闹?”
尤芳吟顿时讷讷。
她期期艾艾地望着姜雪宁,道:“同吕老板商议后,好些粮草辎重还是要在邻近州府调拨,光有印信我怕各家商号不肯卖这薄面,便想亲自跑一趟。前些日大同下了一场雨,道中湿滑不好走,来的路上才搞得这般狼狈,并没真遇上什么事情,您别担心。”
真是惯来的一根筋,押送粮草便意味着危险,比她与殿下还有谢危同路到边关来安全不了多少,也是手底下有那么大一笔生意的人了,怎么连这点都不为自己打算?
姜雪宁生她气,可看她这样又说不出什么重话。
末了只能埋头替她擦去手上的污迹,道:“我听…先生他们说,不是过几日才到吗,怎么今天就到了?”
尤芳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长公主殿下被困大月,只怕境况一日坏过一日,我知您心底担忧,若后方一应事宜能今早就绪,想必也能尽快开战,所以路上赶了些。而且听说您去边关道中遇袭,我也担心您,便想早一日来看看。”
姜雪宁笑她傻气,心底却暖融融的。
只是那头站得不远的吕显将二人这一番话听在耳中,也不知戳中了哪根不对劲的筋,嗤地冷笑了一声。
姜雪宁听见,这才看过去。
往昔京中幽篁馆的奸商吕老板,如今瞧着竟也一身狼狈,长衫上泥水点点倒也罢了,还被不知哪里横斜出来的枝桠划破了几道口子。
见了姜雪宁看过来,他也还是一张冷脸。
甚至还翻了个白眼,原本拿在手里的账册朝那战战兢兢的主簿桌上一扔,转身就走了。
姜雪宁竟不好形容那一刻的感觉,是…
敌意?
吕显对她有什么敌意?
那头谢危也没走近,只立在边上,沉默地看着沈归楹。
吕显又瞥了眼姜雪宁和尤芳吟,还是没忍住又冷哼了一声,而后走到谢危身边,讥讽道:“怎么,我们谢少师又惹小公主生气了?”
谢危瞥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
吕显越发不耐烦,骂道:“忻州管军中粮草辎重的账册根本对不上数,以前每一年都是坏账,原本那王成就是个搜刮民脂民膏的老王八,他留下来的人一个也不中用,手脚做了不知多少。我手底下带了不少人来,正好全抽掉,换个干净!”
说完他好像更生气了,转身要往城里走。
谢危在他背后挑眉:“你手脚就很干净?”
吕显差点跳脚。
转过头来,他声音都高了:“谢居安!”
谢危也不知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一下笑起来,赶在他说出“割袍断义”这四个字之前,一摆手道:“好,听你的,换。”
没出口的咒骂一下全被堵了回去。
吕显差点没被他这几个字憋死,好半晌,才用力一甩袖子:“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还是个贱人!”
所以,这家伙不招人待见,不是没有理由的!
活该小公主不喜欢他!
活该!
哼!
还有姜雪宁…尤芳吟那个犟种怎么就这么看重这人?他不论怎么劝都劝不动尤芳吟,非要跟过来——早知道他就不说了,怪他嘴贱,非要提一嘴姜雪宁。
一个两个的,都气死他了!
烦死了烦死了!
知道了云宿的情况,沈归楹也没打算在这里多待,直接转过身就走了。
谢危注意到她的动作,眸光暗了暗。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抬步跟了上去。
沈归楹自然没有忽略身后的谢危。
但她不打算理会。
——当然了,她不打算理会,谢危自然会想办法让她理会。
“…公主,”伸出手攥住少女的袖口,青年的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听不出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然而,他说出来的话却是:“…臣知错了。”
沈归楹脚步一顿,回眸看他。
青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真难得,”沈归楹轻轻弯了弯唇角,意味深长地开口:“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能得到先生真心实意的认错。”
真心实意的认错。
这对谢危来说,的确很难得。
他自己,不喜欢这样。
——可她到底是不同的。
他不想…她一直不理他。
他太懂权衡利弊,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不过是认个错而已。
于他而言,虽然有心理上的不悦,但比起和她的关系化冰,根本算不上什么损失。
所以,他过来了。
过来,同她道歉。
“那日,是臣情绪失措,”谢危如是说着,眸光却是一动不动地定在她身上,等着她的答案:“殿下…还生臣的气么?”
生气?
沈归楹似笑非笑瞥了眼谢危,语气又漠然下来:“先生当日既然那般做了,又何必同我解释呢?至于生不生气…”
她扯出自己的衣袖:“那与先生没有关系。”
“先生,还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吧。”
这个意思是…
谢危沉默地看着少女的背影远去,眸光沉了沉。
…不原谅。
不原谅么…
那…要用什么,同她交换呢?
谢危与沈归楹交谈完,又重新回去了。
他在城外留得久一些,一直等到燕临从屯兵的驻地过来,一道安排了一应粮草的后续事宜,以及让吕显的人手接管军中账目的安排,这才返回将军府。
傍晚便举行了一场简单的洗尘宴。
席间吕显冷眼打量这边关局势,喝了好几杯,结束后同谢危一道从厅中出来,便忍不住摇头叹了一声:“对聪明人来说,果真没有无用的闲笔。便是原本的一步坏棋,也能被你走成环环相扣的狠计。到底是我吕某人眼皮子浅,还当你真是色令智昏没得救,没料想,疯归疯,病归病,竟然没误了大局。”
谢危冷眼瞥他:“你又胡说什么?”
吕显哼一声,也不解释。
他话说得含混,却不相信谢危听不明白。
千里迢迢到这边关,来救什么劳什子的乐阳长公主沈芷衣,原本是一步坏棋,几乎找不到什么好处。
吕显毫不怀疑——
倘若世上没有沈归楹这么个人,谢危不可能做出这么昏聩的决定。
然而偏偏就有。
只不过选了这条路,也并不意味着他就放弃了原本的计划。
谁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从金陵到忻州,谢居安做了三件事第一,四处散布原本绝密的沈芷衣被困大月的消息,引得百姓非议,连军中兵士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第二,矫诏调遣燕临到边关,一封假圣旨就让燕临夺得了兵权。
第三,自己将计就计,因燕临离开被流徙的黄州而得了真的圣旨,名正言顺来到边关督军,非但支持了燕临,还稳固了军心,加速了攻打大月的计划。
这一番动作下来,不论怎么样,谢危都不算输。
相反,谢危怎么样都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