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继续走着,不多时,就已经离宁安宫越来越近。
只是与此同时,几道奇怪的声音也渐渐进入众人耳中,变得清晰。
啪,啪。
一下一下,清亮干脆。
其他人都有些好奇地抬眸向声音的来处张望,沈归楹却是立刻就听出来,这是巴掌扇人脸上的声音,而且落得极重,极实!
才转过一道宫墙,前面走的薛姝脚步就骤然停下。
看见了前方一幕的周宝樱更是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啊。”
等叫出声来了,才意识到不妥,连忙掩住了唇。
宁安宫的宫门旁边,竟是跪了一名太监,脑袋上戴着的帽子已经歪掉在地上,只插着根简单的木簪,此刻正抬了手,用力地一巴掌一巴掌往自己脸上扇。
半点没留力气!
对着自己居然也下得死手。
原本一张还算白净的脸上早已经是指痕交错,连嘴角都破了,渗出几缕血来。
才入宫的伴读们那里看见过这样的场面?
这一时都不敢继续往前走了。
脚步全停了下来。
沈归楹看着那人,眸光深了深。
而姜雪宁的目光越过前面诸人,落在那小太监身上,只能看见个侧影。
可这一瞬间,竟然觉得有些眼熟,脑海里顿时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什么,末了一张决然壮烈的脸伴着溅出的鲜血,终于占满她整个脑海。
郑保!
后来伺候在沈玠身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郑保,上一世对沈玠忠心耿耿,虽是无根之人,性情却极烈,在沈玠为燕临、谢危毒害驾崩时,当面指着二人的鼻子叱骂他们乱党谋逆,大笑三声后,竟不肯与他们为伍,直接拔剑自刎,为沈玠殉了葬!
当时有人讥讽,满朝文武无男儿,反倒一个无根的阉人最有种。
姜雪宁终于想起,自己之前盘算谁能为自己所用时,到底漏掉了什么。
漏掉了郑保啊。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郑保现在表面上是个在宁安宫伺候的小太监,可其实已被现在的掌印太监王新义看中,想收为徒弟。
他之所以会跟了沈玠,正是因为有一年跪在宁安宫外受罚时,被经过的沈玠看见,为他求了情,让皇后饶过了他。
从此,他便只对沈玠一人忠心耿耿,直到山穷水尽也未有背叛…
如果,这一世不是沈玠,而是她救了郑保呢?
但问题也来了。
沈玠是临孜王,说话有用;她眼下不过是一个伴读,怎么救?
姜雪宁有点头疼,但想了想,又侧眸,看向沈芷衣。
而那边,薛姝已经开口提议她们快些去慈宁宫,莫要误了时辰。
沈芷衣原本也觉得有理,沈归楹面色顿了顿,伸出手,扯了下自家阿姐,沈芷衣便成功怔住了。
她正想问沈归楹“怎么了”,姜雪宁这时却也将目光投向了前方,落到了那宫门口跪着的太监郑保身上,神情几番变幻,仿佛忍不住般流露出几分恻然来。
沈归楹怔了怔,而后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个笑来,示意沈芷衣看姜雪宁。
沈芷衣看向姜雪宁,眨了眨眼睛,便自然地顺着她目光望去,见不过是个跪在宫门前的小太监,也没在意,倒是奇怪她为何这般反应,于是道:“宫中有人受罚是寻常,想必是犯了什么错罚跪罢了。”
姜雪宁低低道:“可是殿下,我怕…”
她声音本就细弱,又是故意作出愁苦惶然姿态,便是原本只有三分假假的同情与害怕,也演出了真真切切十分感同身受的恐惧:
“殿下不知道,臣女自小八字就轻…看不得这种场面,而且…”
“而且看他这样,总担心自己之后…”
“殿下,臣女若是日后犯了错,也会被这般责罚么?”
“怎么会?”
沈芷衣表情认真地摇摇头:“宁宁不怕,有本宫护着你。”
“不过既然你怕…”
沈芷衣侧眸看向沈归楹,见自家楹楹弯着唇角朝她点点头,心神便也定了定,当下便抬了眉,天之娇女的威仪回到身上。
沈芷衣和沈归楹带着一众人走过去,前者直接对那侍立在宁安宫前的一名女官道:
“这太监犯了什么错?”
女官忙躬身行礼,立刻回答:“他名叫郑保,今日伺候时心神不定也不知…”
“不想听!”
话虽是沈芷衣问的,可打断的也是她,一副不大耐烦的姿态,一摆手便直接下了令。
“人都已经罚了,也跪了这么久,差不多得了。饶了他吧。回头皇嫂问起便说是本公主的意思。”
乐阳长公主在宫中本来就受宠,圣上为着她翰林院的先生都请来给她上学,还筛选了伴读,太后也紧着这个女儿,女官在皇后身边伺候,对此自然一清二楚,听她发话哪儿敢有半分反驳?
当即便道:“是。”
然后吩咐左右:“快,把人扶起来,别在这里碍着殿下的眼,吓着人。”
两旁的小太监立刻上前把人给扶了起来。
郑保在这宫道上跪了已经有些时候,双膝早已酸麻,刚起身时差点重新跪下去,一张原本清秀的脸上更是指痕交错,唯有那一双眼眸点漆似的透着亮。
他抬首,视线绕了一圈,最后看了姜雪宁一眼。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映入他眼底的似乎并不是与方才听见的声音一般忸怩畏缩的脸,而是一双在柔弱下藏着冷静的眼,此刻也正静静地望着他。
分明花一般娇艳的外表,却使他觉得里面长满荆棘。
就像…
姜雪宁眼睫一颤,轻轻垂下了眸光,重新抬起时已向着沈芷衣一笑:“殿下真好。”
沈芷衣当即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她咳嗽了一声,偏做出一副镇定自若模样,轻哼道:“那可不!”
楹楹也一直说她好。
所以她果然很好!
沈芷衣喜滋滋的,不过眼下也耽误不得,便立刻和沈归楹带着她们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虽是历代太后的寝宫,一向不过于奢靡,可到本朝太后这里就变了个样。
番邦和各州府的进贡,有许多好的都送到了慈宁宫中,说是沈琅孝顺,都给薛太后赏玩。
是以如今的慈宁宫看着十分华丽。
跟着徐嬷嬷走进宫门,入眼可见雕花缸里养着的睡莲和锦鲤,上台阶,进正殿,上下雕梁金砖,左右金玉满堂,连地上铺的都是海上波斯国进贡来的上好绒毯。
沈芷衣和沈归楹带着一众人进门,前者立刻就扬声道:“母后,皇嫂,我和楹楹把伴读门都带来了。”
以薛姝为首,包括姜雪宁在内,六位被选入宫的伴读,进了殿后都不敢轻易抬起头来看一眼,在沈芷衣话音落地后便齐齐躬身下拜:
“臣女等拜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众人的礼仪都被苏尚仪严格教过,且她们初次拜见后宫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也不敢马虎,所以几乎都挑不出任何错来。
一般来讲,行礼完便会叫起身。
可没想到,上首传来的那道含着笑意的声音,竟完全没搭理其他人,而是直接对着下方的薛姝道:“姝儿来了,快起来让姑母看看。”
所有人一怔。
薛姝心下叹了口气,却不好说什么,起了身便挂起笑容,唤了一声:“姑母。”
她走上前去。
薛太后今年四十五六年纪,为先皇育有两子一女,长子是如今的皇帝沈琅,次子是如今的临孜王沈玠,幺女便是乐阳长公主沈芷衣了。
宫里过得如意的女人保养都很得当。
所以她看上去并不如何显老,眼角虽有细纹,可也有着有阅历的女人才有的韵致,嘴角含笑时仿佛还能看见年轻时的模样,只拉了薛姝的手道:
“你个小没良心的,现在才想起来看姑母。”
“我早先便跟你父亲说,想把你留在宫中长住,他却偏说这般不成规矩,闹得芷衣这丫头连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还要往宫外头找伴读进来,麻烦!”
“折腾来折腾去,你不还住在了宫中?嗯?”
薛姝只能笑而不语。
殿上还跪着的其余诸位伴读听了这话,都低着头不敢抬起。
…没个同龄的玩伴…薛太后这般说…是压根没把昭阳公主当做长公主的玩伴了。
一想到这里,众人就恨不得把耳朵堵起来。
倒是沈归楹听着,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微微敛了敛眸,无声地靠近了自家阿姐一些。
沈芷衣登时心疼不已,开口对着薛太后道:
“母后,您说什么呢?虽然阿姝做我的玩伴很好,但我也不是没有玩伴啊,楹楹是我的妹妹,怎么就不算玩伴了?”
“而且,这些伴读,也不只是给我选的啊。”
薛太后听到她这话,当即冷眼看向沈归楹。
少女没有抬眸,只是低垂着眉眼,显出落寞无助的姿态,长长的睫毛濡湿了些微泪意,便显得楚楚可怜,让人心疼。
但薛太后看的心梗。
她又不好明着说女儿,只能没好气地开口:“你自己也都说了,昭阳是你的妹妹,怎么算的了玩伴?”
沈芷衣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
“可是楹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