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别的人对她说过这样大胆的话,但这感觉就和当初楹楹说的话给她的感觉一样,明明很是直白锋锐,却好似一泓清风如水,拂过心田,把某些伤痕抚平了。
她注视着眼前这位初次见面的姜二姑娘,难以移开目光。
姜雪宁画完那一笔,便觉心头舒坦,又转念琢磨了一下虽然又与乐阳长公主有了交集,可这一世还不知谢危要怎么对付她,若能巴结好两位公主殿下,便是谢危要对她动手,说不准也得掂量掂量。
这没什么不好。
只是当她敛神回眸时,撞见沈芷衣此刻注视着她的眼神,忽地头皮一麻!
这眼神…
怎地跟上一世,她用男装救了长公主时一般无二?!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穿着确是女子打扮。
可为什么这眼神…
电光石火间,姜雪宁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以至于让她浑身一颤,禁不住激起一串鸡皮疙瘩——
谁说,上一世乐阳长公主一定是因为她女扮男装,误以为她是男子,才阴差阳错对她生情?
同一种情形,未必不能有另一种解释——
那就是,见她作男儿打扮,却一身阴柔女气,因而对她亲近,只是长公主自己未必知晓!
如果是这样的话…
姜雪宁还执着画笔未来得及放下的手指,忽然就僵硬了。
这一瞬间顶着沈芷衣那注视的目光,她整个人如被雷劈一般,木然的脑袋里只冒出来三个字——
完蛋了。
冷静。
冷静下来。
姜雪宁强迫着自己暂时不要想太多,眼神这种事,且还是最初的眼神,也不过就是一切的萌芽和开始罢了。
男子看喜欢的女子,眼神很好分辨。
因为在爱意之外,总是夹杂着或多或少的欲望。
可女子看喜欢的女子,不夹杂欲望,关系本质上与看一个十分亲密的、特别喜欢的朋友,并无太大的分别。
她该是上一世留下的阴影太深,有些杯弓蛇影了。
心念转过来之后,姜雪宁便变得镇定了许多。
她是内心汹涌,面上却看不出来。
沈芷衣站得虽然离她很近,却是不知道她心里面百转千回地绕过了多少奇异而荒唐的念头,只叫身边宫人拿了一面随身带着的巴掌大的菱花镜一照,在瞧见那一瓣落樱似的描摹时,目光闪烁,已是动容了几分。
她刚才初见姜雪宁时,着实为其容貌所惊,可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这位姜二姑娘却又叫她看见了她完全不同于寻常闺阁小姐的一面。
京中哪个闺阁小姐能说得出这番话来?
也就是她家楹楹,与众不同,才能说得出那样一番话。
如今,倒是多了个姜二姑娘。
想到这里,沈芷衣再走近了两步,竟笑起来拉了姜雪宁的手:“你说话格外讨人喜欢,连我都忍不住要喜欢上你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姜雪宁差点腿软跪下去。
强绷住脑袋里那根险险就要断裂的弦,也强忍住将手从沈芷衣手中抽回来的冲动,她彻底收敛了先前自如的颜色,作诚惶诚恐模样,道:
“臣女口无遮拦,惯会胡说八道,还请公主莫怪。”
沈芷衣见她忽然这般模样,瑟瑟缩缩,浑无先前拉了她来提笔便在她面上描摹时的神采与风华,不觉皱了眉,就要说什么。
“阿姐。”
沈归楹弯起眼眸,上前一步拉住沈芷衣,轻声道:“阿姐张口闭口便是喜欢,宁二姑娘,只怕听了要害怕了。”
“而且,阿姐这么说,就不怕楹楹吃醋吗?”
她说着,表情露出一点委屈。
姜雪宁心里默默给沈归楹道了个谢。
不管沈归楹这会儿的目的是什么,总之,她都很感谢对方方才那番话。
她错了。
她再也不想抱乐阳长公主的大腿了。
比起这个,还是抱昭阳公主的大腿来得更好,至少…虽然沈归楹不太正常…但许多方面还是很正常的。
“是阿姐的错,阿姐自然最喜欢楹楹了。”
沈归楹这么一说,沈芷衣的注意力自然立刻被她吸引了过去,她弯了弯唇角,然后伸出手摸了摸自家楹楹的发顶,声音含笑道:
“楹楹别吃醋,不管是谁,都没有楹楹在阿姐心里重要。”
“至于姜二姑娘…”
沈芷衣顿了顿,想了想,一时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归楹垂眸瞥了眼把头按的低低的姜雪宁,眸中划过一道深意,轻声道:“阿姐,你不妨让宁二姑娘先起来吧?”
“对,姜二姑娘,你先起来吧。”
沈芷衣后知后觉,脸上露出一点抱歉,冲着姜雪宁道。
姜雪宁便乖乖起了身。
而后沈归楹弯了弯眼眸,凑到沈芷衣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沈芷衣听后,一双眸便划过了几分璀璨,原本左眼下并不好看的疤痕也被点成了落樱形状,这一时相互衬着,竟是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她笑着拍手,道:“楹楹,你好聪明!这个主意真好。”
沈归楹但笑不语。
姜雪宁突然感觉心底一阵“突突突”直跳。
只可惜她什么也没听到,是以虽然心里紧张得不行,却也弄不清楚情况,是以什么也不敢问。
接着她便听到沈芷衣冲着她道:“今日人多不便,我改日再与楹楹找你来玩好了。”
姜雪宁:“…”
承蒙厚爱,但是大可不必。
可惜这话她不敢说出口。
因清远伯府这边的宴会已至尾声,又正好遇到两位公主都来了,尤月倒懂得抓住时机,竟请了二人来作评判,点出今日赏菊宴上作诗、作画的魁首。
沈归楹诗画俱佳,便和沈芷衣一一看过。
最后与沈芷衣一番讨论,由沈芷衣点了尤月的《瘦菊图》为画中第一,点了翰林院掌院樊家小姐的《重阳寄思》为诗中第一。
那樊家小姐诗书传家,倒算稳重。
尤月却是多年苦练画技终有了回报,且还是乐阳长公主钦点,一时喜形于色,高兴得差点掉了眼泪。
至于姜雪宁…她既不会画,也不会写,从始至终便只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眼见着这一切结束。
因着燕临的约,姐妹二人早早便离去了。
坐在马车上,沈芷衣的情绪倒是比沈归楹这个被带出来玩的人还要高昂。
“楹楹。”
沈芷衣掀开车帘看了一阵,回过头见自家楹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得有点奇怪地开口:
“你不喜欢看街景么?还是有什么心事?你与阿姐说,阿姐一定替你解决好。”
如果解决不好的话…
沈芷衣理直气壮地开口:
“如果不好解决,那就去找王兄和皇兄,总能解决问题的!”
“阿姐放心,我能有什么心事啊。”
听到沈芷衣这么说,沈归楹立刻回过神来,弯了弯眼眸轻声开口:“我只是在想,王兄他们什么时候才会过来。”
“原来是这个啊。”
沈芷衣拉住自家楹楹的手,弯起眼眸道:
“楹楹放心,就算王兄和燕临不过来,阿姐也能带你玩的开开心心的,不用去想他们。”
她这么说,沈归楹自然轻轻点了点头,轻声道:
“好。”
她自然不是在想这件事情。
而是…
想到姜雪宁今日看到她的第一眼,眸底闪烁出的恐惧,沈归楹唇角的弧度就不由得深了深。
…当天第一次见面时,两人用的都是男装。
按理来说,姜雪宁看到她,或许会震惊,或许会紧张,或许情绪过后,会害怕,但是…
恐惧。
第一眼,对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恐惧。
按理来说,不应该的。
不论怎么样…都不应该是恐惧。
…她做了什么,才会让别人感到恐惧呢?
毕竟…她想做的事情,可都还没有做过呢…怎么会让人恐惧呢?
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沈归楹觉得,自己绝对不能让谢危动了姜雪宁。
她要看看,这位宁二姑娘,到底都撞见了她做的什么事情,才会对她这个人,感到恐惧。
与此同时,层霄楼。
此时天已渐暮。
深秋里了鸿雁踪迹。
层霄楼头饮酒的人已不剩下几个。
半年前升任刑部侍郎的陈瀛把玩着那盛了佳酿的酒盏,一身闲散,却道:
“兴武卫向来只听从圣上的调遣,要查勇毅侯府恐怕也是圣上的意思。那些平南王一党余孽,押在刑部大牢里已经有好几天了,他们什么都审不出来,今儿特喊我出山去折腾一番,看能不能从他们的嘴里撬出东西来。少师大人,您常在身上身边,能不能点点下官,圣上想从他们嘴里知道点什么呀?”
陈瀛是近些年来出了名的酷吏,用刑折磨犯人的手段十分残酷,甚至惨无人道。但也因此破过好几桩大案子,在地方上的政绩很是不错。
这里面甚至包括一锅端掉天教教众在江苏分舵的大事。
只是他也很爱揣摩上面人的心思。
在天子的眼皮底下做事,有时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皇帝的想要听到什么。
坐在他对面的那人,今日既无经筵日讲,也不进宫,所以只穿着一身宽袍大袖的简单白衣,既不配以任何的赘饰,甚至头上也不过用一根没有任何形制的黑檀簪束起。
此刻并不抬头看陈瀛一眼。
桌上端端地置着一张新制的琴,已过了前面十一道工序,漆光如镜,雁足装满,而他则垂眸敛目,拉了琴弦,一根一根仔细地往上穿。
他的态度实在是太认真。
陈瀛目光闪了闪,又道:“咱们这位圣上,看着宽厚,可陈某私心里觉着吧,圣上疑心病太重。”
谢危穿好了第一根弦,然后缠绕在琴背右边的雁足上。
陈瀛忍不住打量他神情:“像少师大人您,怎么说也是帮助过圣上的宠臣吧?可眼下不过封了您一个没实职的‘少师’,还不是‘太师’,若真要计较,有帝师之实,而无帝师之名。”
“可那什么实在事都没做过的圆机和尚,圣上不仅封了他为国师,还让他官至尚书。陈某若有您十之一二的本事,都忍不了这等事。少师大人难道真没有半分不平吗?”
谢危的手指,是天生抚琴的手指。
指甲盖干净透明,显出一派温润。
陈瀛的话,并没能让他停下穿琴弦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