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要尽快把这琴做好。
就差…一点点。
不过手上动作虽然没停,但谢危还是道:
“陈侍郎慎言。圣上乃是九五之尊,天子心思怎能妄自揣度?”
“况危一介书生,只识纸上谈兵罢了。圆机大师往日与危坐而论道,佛学造诣,绝非浪得虚名。圣上封其为国师,自有道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何以不平?”
陈瀛笑了一声,似乎不以为然:
“是否公平朝野心里都有数。您便指点指点,这人,下官到底该怎么审?”
谢危头也不抬道:
“该怎么审便怎么审。”
陈瀛皱眉:“要是怎么也审不出来呢?”
谢危道:“陈大人审不出,自有觉着自己能审出的来接替。”
陈瀛心头顿时一凛,心里已有了计较,当下便放下酒盏,长身一揖:“谢先生指点。”
谢危继续埋头穿着琴弦,偶尔轻轻拨动一下,略略试音。
楼头声音断续。
西坠的落日为他披上一层柔和的霞光,却不能改他半分颜色,只能将他的身影拉长在了后面。
陈瀛知他这一张琴制了有三年,甚是爱惜,眼下到了上琴弦时,能搭理他三言两语已是给足了面子,自然省得分寸,不再多留,躬身道礼后便告了辞,下楼去。
陈瀛走后,先才一直抱剑立在一旁的剑书,眉头都拧紧了,他少年人面容,却不冲动,着实思虑了一番,才迟疑着道:
“先生,任由他们这样查吗?”
谢危抬眸分了个眼神给他:“不是陈瀛也会有别人。”
剑书沉默。
过不一会儿,楼下有小二上来,漆盘里端着满满的酒菜:“这位爷,您点的东西到了。”
剑书道:“我们先生何曾点了东西?”
那小二一脸惊讶:“不是刚下去的那位爷帮忙点的吗?”
这小二普通人模样,看着却是面生得很,说话时则带着一点不大明显的吴越口音。
层霄楼何时有了这么个小二?
剑书忽然觉出不对,陡地扬眉,拔剑出鞘,大喝了一声:“先生小心!”
“哗啦!”
剑书出声时,这“小二”便知道自己已然暴露,先前装出来的一脸纯善讨好立刻变成了狰狞凶狠,竟直接将那满漆盘的酒菜向剑书一推,自棋盘底抠出一柄一尺半的短刀来,直向谢危袭去!
“受死!”
谢危方抱琴起身,这人短刀已至,只听得“铮”一声断响,才穿好的四根琴弦,已被刀尖划崩!
琴身上亦多了一道刀痕!
他方才还平和温煦的神情,顿时冰冷。
他垂下眸,眸光定定地盯着那道刀痕。
这一张琴,他制了三年。
三年…就只为了,等到她十八岁生辰之时,亲手赠予她。
可是如今…
杀意爬上青年的眸底,他抱着琴,微微闭了闭眼。
…真是…该死的东西啊。
而此时,另一边。
斜街胡同距离层霄楼算不上太远,沈芷衣觉着燕临和沈玠怎么也该到了,所以只叫把车停在了此楼斜对面的路边上,两个人准备步行进层霄楼。
只是途中,沈芷衣看见了薛姝。
薛姝。
单听名字,便能猜到对方的身份了。
薛姝乃是定国公府大小姐,也是沈琅和沈玠的表妹,自然,也是沈芷衣的表妹。
“楹楹,我看见阿姝了。”
见到薛姝,沈芷衣怎么着也得和对方打声招呼,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又是表亲,所以她只能偏头,为难地看着沈归楹:
“那…”
“阿姐去吧,我没关系的。”
沈归楹弯了弯唇角,轻声开口道:
“层霄楼就在这里,我自己进去就好了,阿姐与薛大小姐打完招呼,快来陪我便行。”
“那是当然。”
沈芷衣点了点头,笑道:
“楹楹放心,我马上回来。”
沈归楹颔首。
两人便暂时分开。
沈归楹便打算自己先进层霄楼。
然而…她才抬步没片刻,便有一道黑影从外袭来!
只见得雪亮的刀光一闪,短刀已压在她脖颈上。
檀溪面色一顿,想要动手,却顾忌着自家公主不敢有动作。
沈归楹面上笑意褪去,侧过眸,刀刃便直接贴近她的脖颈上。
她看不见这挟持了自己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只能感觉到这人握刀的手有轻微的颤抖,似乎是才经历了一场激斗。
他大抵没想到沈归楹还敢有动作,手上动作顿了顿,刀却没退后,是以,刀刃很轻易地在她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檀溪脸色顿冷:“…小姐。”
对面的楼中似乎传来了呼喝之声,是有人在大叫着把里外搜清楚,接着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回禀说,不见了人。
想必不见的,便是这人。
很快,有脚步声接近了这边。
而后,几人在她面前站住了。
是谢危。
他长身立在她面前三丈远的地方,长眉淡漠,两目深静,一身宽袍大袖,素不染尘。五官好看至极,可所有人在第一眼时,注意到的永远会是这一身克制的气度,渊渟岳峙,沉稳而从容,又隐隐藏有三分厚重。使人想起高山,想起沧海,想起古时行吟的圣人,或是山间采薇的隐士。
他的目光越过虚空落在她身上,平和深远。
沈归楹面无表情看了眼谢危,便收回目光,没打算开口。
那刺客注意到沈归楹这一眼。
方才谢危身边那家仆反应太快,以至于他行刺失败,周遭立刻有人一拥而上要捉拿他,想来这姓谢的出门,暗中竟有不少人在保护。
不得已之下遁逃,也只有挟持个人才能安全一些。
谢危既能辅佐那无德狗皇帝掌权,自有几分洞察能力,猜到他的去处并不奇怪,所以他这会儿也没有太过于紧张。
毕竟,他隐约看出来谢危竟认识这姑娘。
如此,便有得谈了。
拿刀碰了碰沈归楹的脖子,他问她:“你跟姓谢的认识?”
沈归楹眼皮都没抬一下,只语气淡淡道:
“我若说不认识,你会信吗?”
刺客:“…”
到底是他问话还是她问话?
刺客觉得他挟持的这人可真是胆大包天。
周遭行人早已没了一个,街道上一片肃杀。
谢危沉默着,看着沈归楹。
少女面无表情,罕见的,脸上没有那种虚假的笑容。
但谢危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沈归楹。
…方才毁了他制作三年的琴,如今又挟持他要送琴的主人。
谢危寻不到任何理由,饶这人一命。
不仅是他,就连剑书也寒着脸望着刺客。
谢危却看了他旁边另一名劲装绑袖背着箭的少年一眼,动作极微地向一摆手,示意他去。
而后才正对着那刺客道:“不错。我的确认识他。这位姑娘于危有救命之恩,且她兄长与危交好。壮士对朝廷心有不满,也算是事关天下的公事。”
“只是…如今挟持一不谙世事的姑娘,未免有伤及无辜之嫌。拿逆党与救恩人,危当择后者。想来阁下也不愿命丧于此,若阁下愿放这位姑娘,在下可命人取来令信,使人为阁下开城门,送阁下安然出京。”
沈归楹饶有兴致地看着谢危,听他在那里一派胡言。
那刺客却是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随便闯了马车竟抓着谢危曾经的救命恩人,于是大笑一声:“看来是老天眷顾,要放我一条生路了。只听人说谢少师潜心道学,不近女色,没料着竟也有怜香惜玉的时候。你既然说这是你救命恩人,想要她平安,倒也简单,不如你来换她!我挟你出城,岂不更好?否则…”
他声音一顿,却是陡然阴狠至极。
“老子现在一刀宰了这娘们儿!”
檀溪的眸光越来越冷,但她注意到自家公主的手势,这是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而刺客这话一出,现场有一瞬间的安静。
他不耐烦道:“我数十声,你若还没考虑好——”
“不必数了。”
谢危淡静的声音,将他打断:
“请阁下送这位姑娘过来,我可相替。”
沈归楹抬眸看了谢危一眼。
不管她怎么想,刺客已是大喜,只道这传说中的帝师谢危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光想着是人都想要活命,竟跟他谈条件。
殊不知他既动了手,今日便没想活着回去。
让谢危来替这女人不过是个幌子,在交换靠近之时趁机杀人,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
沈归楹觉得,这人实在是蠢透了。
她不喜欢蠢人。
方才让对方挟持那么久,只是因为想要看戏罢了。
可如今,这人给她的戏,她并不满意。
沈归楹轻轻叹了口气,而后面色如常,手上动作却毫不犹豫——
她手上的镯子本就另有乾坤,机关一动,露出里面尖锐的细刃,直接一刀,捅进了对方的小腹!
那刺客吃痛,下意识地松了松手。
刀刃再一次在沈归楹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她丝毫没在意,拔出细刃,随后直接捅进了那刺客的心口!
同时,半空中“嗖”地一声锐啸,静寂而危险的空气中仿佛有一声弓弦的震响悠然回荡!
高楼之上,有箭疾电般激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