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宁安如梦(8)

清远伯府此次赏菊宴与定国公府撞上，来的人自然不会太多，因此门房的态度虽然很礼貌，却也说不上有多么地上心。

直到沈芷衣和沈归楹的到来。

两人都是皇宫里的金枝玉叶，沈芷衣虽然出宫的次数较多一些，但赴宴还是很少的，外人也不常见到她，沈归楹就更不用说了，除开小时候，她如今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二次出宫，就更没有人认识了。

可即便没人认识他们，但证明一下她们的身份还是很简单的。

一见令牌，那门房和迎客的侍女立刻跪了下来，待到两位贵人让他起身之后，立刻便有人想去禀报后园的尤府人。

沈芷衣本觉得没什么，但沈归楹却是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衣角，她立刻便反应过来，扬声道：

“算了，不必让人去禀报了，你让人带我们进去便是。”

众人自然应了，而后有迎客的侍女上前，引两位公主和她们的侍女进了府。

这边，姜雪宁的理智终究没能控制住，一声“住手”喊出时，她便知道，她这一路来对自己的告诫，全然白费！

她是个自私的人。

可坏得不够彻底。

那池边三名婆子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个不认识的贵家小姐从花树间走了出来，便连忙松了手。只是尤芳吟早已没了力气，她们手才一松，她整个人便从池边跌了下去。

只听“噗通”一声响，人竟往池底沉去。

先才动手那两名婆子见状顿时面色一白。

姜雪宁一张脸上没有表情，连声音都异常冰冷平静，只道：“把人捞上来。”

两名粗使婆子原只不过是想要惩戒尤芳吟一下，哪里料到她这样不禁折腾？

再卑贱那也是府里的庶女。

若真闹出人命来，她们吃不了兜着走！

被姜雪宁这么一吩咐，当即便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把人往上捞，再拖到岸上时已是湿淋淋一身，脸色发青，两眼紧闭。

先才指使人动手的那婆子也慌了神，忙道：“快，拍两下！”

姜雪宁便立在一旁，冷眼看着她们施救，也看着这一张自己本来熟悉的脸，可心里面却是前所未有的恍惚，一时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此刻到底是更期待，还是更恐惧。

她想，自己是虚伪的。

明明可以早一些出面呵责，可她偏要等到人奄奄一息了，才出来阻止。

也许，这样便能安慰自己不是见死不救，也不是故意要尤芳吟来到这个令她厌恶的世界；她尽力了，只是没能阻止这件事罢了。

“咳！”

那粗使婆子拍了两下都不见有反应，慌神之下用了大力气在人背后一拍，又掐了人中，人才猛地咳嗽了一声，把呛进去的水都咳了出来。

一双眼疲惫而缓慢地睁开。

这一瞬间，姜雪宁没站稳，身子一晃，往后退了两步。

半点没有她所熟悉的那种身在局外淡看人世的清醒与淡漠。

只有一片仓皇的恐惧，笨拙的木讷。

不是她。

姜雪宁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坠地，仿佛得到了救赎。可随即，便有一种旷世的孤独，翻涌上来，将她浸没。

她心里空旷得厉害，可是那人瑟瑟发抖地躺在那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鼻尖突然一酸，而后抬步上前，蹲下来，将尤芳吟拥近了怀中。

她怀里的人似乎怔住了。

姜雪宁没在意，她只是抬了眸，看向那几个婆子正要说话，下一瞬，整个人却是登时僵在了原地。

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经矗立了好几道身影——其中几人显然是侍女打扮，但最中央的那两人，衣着华贵，显然不是普通人家。

最重要的是…

姜雪宁可太熟悉这两张脸了。

乐阳长公主，沈芷衣，以及…

昭阳公主，沈归楹。

姜雪宁整个人如坠冰窖。

见她望过来，少女轻轻地弯起唇角，朝她露出一个笑容来。

一瞬间，姜雪宁梦回上一世。

她知道，沈归楹必然认出了她。

可是…她们来了多久？她们又看了多久？姜雪宁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沈归楹有没有看出来她的不同。

她抱着尤芳吟，整个人都不好了。

倒是沈芷衣，她并不认识姜雪宁，更不认识其他人，看着这一幕不由得拧了拧眉心道：

“这是怎么回事？”

她这是在问引路的侍女。

那侍女表情呐呐，她自然是认识尤芳吟和自己家里婆子的，可是如今，在两位公主面前，她该怎么说？

姜雪宁定了定神，努力抑制住自己心里的恐惧，正要说话，却见沈归楹抬了步，而后走上来。

沈芷衣见自家楹楹过去，立刻也抬步上前。

姜雪宁到嘴的话又顿住了。

少女走到她面前，眉眼间是很温柔的笑意，她抬眸看了眼那三个婆子，而后又看向姜雪宁怀中半昏半醒的尤芳吟，伸出手，解了身上的披风，盖到尤芳吟身上。

姜雪宁几乎是下意识地道谢：

“多谢公…姑娘。”

差点露馅。

沈归楹只当做没听到，弯了弯眼眸，而后摇摇头，退到一旁。

“楹楹。”

沈芷衣快步走上前拉住沈归楹的手，而后看了眼姜雪宁两人，拧着眉心不悦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本宫来赏菊，尤家就是整这些来招待客人的吗？”

本宫。

当今治下，谁人能随意出门在外，并且自称本宫？

唯有当今圣上的两位妹妹，乐阳长公主和昭阳公主。

这下，路上跪倒了一片。

姜雪宁总算打起精神开了口：

“长公主，若臣女所料不错，这大抵是…婆子惩治姑娘，奴才欺负主子。”

她话音刚落，在后园主持赏菊宴的清远伯府嫡次女尤二小姐尤月便到了。

她顾不得其他，带着过来看热闹的众人朝着沈芷衣和沈归楹行礼道：“参见公主。”

沈芷衣这会儿已经觉得败坏兴致了，眉心微紧，声音淡淡道：

“都起来了，又不是在宫里，何必如此。”

一字一字，若珠玉落盘。

竟有如仙乐，仿若天人。

众人方才匆匆赶来，压根没时间去看人，这会儿低下头行礼听得这声音，便忍不住去想，能拥有这样美妙嗓音的乐阳长公主，该是何等神仙妃子般的模样。

世家小姐身份虽贵，却从未进出宫廷。

大部分人从来没有见过公主，是以平身之后，都抬了眼眸打量。

然而，在看见两位公主样貌的瞬间，所有人都愣了一愣，目光里不由浮出几分异样，随即便生上来一种怜悯，心里面暗暗道一声“可惜了。”

乐阳长公主，当真是可惜了。

两位公主自小锦衣玉食，养得皮肤细嫩雪白，五官都极为精致，一个明丽照人，一个空灵绝美，当然，两人倒也不愧是姐妹，笑起来时都有甜甜的小酒窝，叫人看了便心生欢喜。

然而，乐阳长公主那左眼下半寸靠近眼尾的地方，竟有一道疤痕。

颜色虽已稍浅，也不太长，可在这般无瑕的脸容上，格外醒目，格外刺眼，让人很难不去注意。原本一张脸上的美感，便被这一道疤拉得损失殆尽，使人不由惋叹，“明珠有裂，美玉生隙”。

这是一张破了相的脸。

便是使了脂粉来遮，也能看清。

有那般动听的声音，却偏没有与之相衬的样貌。

姜雪宁看得懂她们的眼神。

她心里更清楚乐阳长公主脸上这一道疤痕，乃是二十年前平南王举兵谋反进犯京城时留下的，那时她不过刚刚出生不久的一个奶娃娃，被叛军从乳娘手中夺来，作为人质，用匕首在她脸上划了一道，胁迫躲藏在皇城中的其他皇族现身。

后来勤王之师赶到，平息叛乱。

贵为公主的沈芷衣当然安然无恙，可脸上却永久地留下了这样一道疤，从她的幼年，伴随到如今。

如今虽二十年过去，可朝堂上、皇宫里，所有历经过那一场变乱的人，看了她脸上这道疤，都会不由回忆起那一场让宫廷内浸满了鲜血的变乱——

乐阳长公主这道疤，是平南王逆党在大乾这一泱泱王朝脸上划下的耻辱！

也正因此，当今太后和圣上对这位公主格外宠爱。

但凡沈芷衣有任何的要求，只要不涉及国家社稷的存亡，两人都予以满足。便是她想要摘那天上的星星，大抵两人也要叫人去试一试能不能摘，方肯罢休。

沈芷衣在宫廷中长大，从小就见过了无数人注视她脸上这道疤时的目光，有的怜悯，有的疼惜，有的讥讽。

她不喜欢这种眼神。

甚至可以说，很讨厌。

但这眼神她走到哪里便跟随她到哪里，即便是再怎么习惯，沈芷衣这会儿被看的也不免有些面色发白。

直到少女温热的手牵住她的，而后她看到自家楹楹不动声色地站在了她身边，平素不怎么喜欢与人打交道的人，这会儿也主动开了口：

“敢问主家是谁？”

她开了口，众人也立刻回过神来，不再去隐晦地打量沈芷衣。

沈芷衣心中一暖。

尤月也立刻上前：“是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