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芷衣说重阳这日要带沈归楹去玩,沈玠却是没办法同两人一起——因为他被燕临邀着着要一同去赴宴。
沈玠便让两个妹妹好好玩,等到宴会结束他便去寻他们。
兄妹三人在中途分开,沈玠去寻燕临,沈芷衣便带着沈归楹准备出去玩。
最开始,两人的确是在外面玩。
沈芷衣想带自家楹楹把整个京城都玩一遍,但显然一天的时间不够,谁知道皇兄以后还会不会允许楹楹出来?所以她只能挑几个她喜欢的地方分享给沈归楹。
而此时,姜雪宁这边。
她提心吊胆想了一个晚上的对策,也没能想出一个主意来。
她本来就没睡好,偏生她母亲孟氏一大早又派人把她叫过去说是有事——而后便开始巴拉巴拉说起她整日女扮男装出去鬼混之事。
姜雪宁不想说话,便只坐在一旁听着,还好很快,姜伯游便下朝回来了。
孟氏这才闭了嘴,而后提起了赴宴一事——今日重阳,定国公薛府与清远伯尤府皆办了赏菊宴,她打算带姜雪宁和姜雪蕙去薛府赴宴。
清远伯尤府?
姜雪宁猛地忆起上一世的事情来。
她前世所识的尤芳吟便是伯府的庶小姐,在外人口中是“一朝落水性情大变”,最后经商,成为了大乾最富庶之地江宁城里最富有的那个人。
可这一朝落水,恰恰就发生在清远伯府重阳赏菊的那一日!
也就是说,后世商行天下、富甲一方的尤芳吟,现在还没有落水,也还没有真正地来到这个世上!
现在清远伯府的尤芳吟,与她上一世曾经结识的和这一世想要重新结识的尤芳吟,并不是同一个人。
尤芳吟曾说,她是“穿越”来的。
姜雪宁当时听不懂这话,只听懂她说她从一个遥远的、已经回不去的地方来,本不是他们这里的人。
可在她重生之后,竟隐隐能理解尤芳吟的意思了。
尤芳吟终究是孤独的,旁人只知她行事与周遭不同,当她是离经叛道、胆大妄为,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与周围人并不一样。
或许都不是一个“世界”。
在姜雪宁的了解中,“世界”这个词是佛教喜欢讲的,但尤芳吟好像总喜欢用它来代替“天下”二字。
此时此刻,望着孟氏手中那一张描了花样已极尽雅致的请帖,姜雪宁先前脸上因为姜伯游到来挂起的细微笑意,一点一点地隐没了。
现在,有一个选择摆在了她的面前。
若尤芳吟这一世如上一世般来到此界,她或许是少数几个能理解她的人之一,毕竟上一世在被软禁的那些天里就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己,证明她的确与尤芳吟契合。凭借尤芳吟的本事,再凭借她重生回来的先知优势,两相合作,只要前期小心谨慎,好生经营,未必不能与谢危斗上一斗。
用尤芳吟的话讲——
她会成为姜雪宁的“金大腿”。
可偏偏,姜雪宁还知道尤芳吟骨子里是厌恶这个世界的。
前世记忆在脑海中翻涌。
姜雪宁在此刻犯了难。
但是她可以肯定的是,她想去清远伯府。
至于去了之后要如何…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
想到这里,姜雪宁便也想了个说辞,同姜伯游和孟氏说了这件事。
姜伯游最初自然是担心的,毕竟他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素来是最喜欢热闹的,所以便问了姜雪宁。
“父亲,毕竟两家都下了请帖,又没说只能择其一,女儿就代姜家去尤府,就当表表心意了。”
姜雪宁这般说,姜伯游一阵欣慰,连忙夸赞她说知道体恤父母的难处了,真是长大了。
这便是同意了。
姜雪宁这便带着人赴宴了。
沈归楹知道这个消息时,沈芷衣还在与她商量去哪里玩。
“阿姐。”
眸中划过一道兴味,沈归楹弯了弯眉眼,轻声道:
“王兄与燕临今日赴的宴,是定国公府的赏菊宴吗?”
“对呀。”
沈芷衣下意识地点头应了声,而后有点不解道:
“母后非要我们有一个人去…王兄便去啦…楹楹怎么突然提起这个?难道你也想去赏菊吗?那我带你去吧?”
“可是…我去的话…不太好吧?”
沈归楹敛了敛眸,表情带了点失落:
“太后娘娘不喜欢我…我贸然去定国公府…她肯定会不高兴的…”
“这…”
沈芷衣脸上表情一顿,她抿了抿唇,想起自家母后的态度,心里也不免有几分担心,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家楹楹,只能干巴巴地说:
“楹楹,其实母后她…”
“她…”
…好吧。
沈芷衣没办法替自家母后说什么话,所以她这会儿就更无措了,只能拉着沈归楹的手绞尽脑计地想着办法。
对了!
楹楹要赏菊,又不是非要去定国公府!
眸光亮了亮,沈芷衣声音轻快起来:
“楹楹,你要是真的想赏菊,那我们不如去清远伯府吧?我听说他们家今日也办了赏菊宴,阿姐带你去,如何?”
“真的吗?”
听到沈芷衣这话,沈归楹也眸光发亮地看向她:“那我们去清远伯府也能赏菊了?”
“对。”
沈芷衣点点头,摸摸她的发顶笑着道:
“我们不去定国公府,走,阿姐带你去清远伯府。”
沈归楹弯了弯眼眸,唇角笑意深了深,声音也染了轻快的笑:
“谢谢阿姐,阿姐真好。”
沈芷衣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这算什么,楹楹是我妹妹,阿姐当然待你好啦。”
楹楹既然要去赏菊,沈芷衣也不多问什么,只当她没有去过世家赴宴因此感到新奇,虽然可惜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地方,但自然还是楹楹开心最重要了。
所以一行人便改道,前往清远伯府。
不过去之前,自然还是让人去禀报了一下沈玠,避免到时候找不到人。
沈玠收到消息时,他和燕临已经要到定国公府了。
“啊?芷衣带楹楹去了清远伯府?”
沈玠虽然意外,不过也没多说什么,毕竟小姑娘心思难猜,况且既然是去,那必然是有原因,所以也只是点点头,应道:
“那你回去,同芷衣和楹楹说在那里等我,我马上就过去寻他们。”
什么马上过去?
燕临不假思索:“现在直接过去不行吗?”
沈玠:“…啊?”
“定国公府每年都办赏菊宴,我们也每年都来,也没什么好看的。”
燕临脸不红心不跳,说辞张口就来:
“长公主和楹楹既然选择去清远伯府,说明那里必然有什么可取之处,殿下,我们去看看吧?今年换个口味,你觉得如何?”
沈玠:“…”
他觉得不如何。
燕临这臭小子,真当他看不出来他的心思不成?
沈玠张口想说话,然后少年却是没等他回答,直接便拉着缰绳改了方向,直接纵马而去。
沈玠:“…”
有时候和燕临关系太好了,真的让他挺无助的。
人都走了,沈玠能怎么办?他只能让人去定国公府说明原因,而后匆匆驾马跟上了燕临。
这边姜雪宁还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碰上一堆熟人了。
她到了尤府,把帖子一递,下人便引着她和侍女进府。
几人从抄手游廊下走过,沿路只闻桂子飘香,菊盏错落,布置得倒是有几分风雅精致。
只是才要进圆门去后园时,斜刺里竟然冲过来一道清瘦的身影。
一袭绿裙有些脏破。
是个梳了垂鬟分梢髻却有些蓬乱的少女,脸上恓惶,眼睛红红的。
姜雪宁一时觉得眼熟,心底已是震了一下。见着她忙慌慌跑过来,尚未来得及分辨,也未来得及躲避,便被她撞了一下肩膀。
系在腰上的绣锦香囊掉在地上。
姜雪宁站着没动,只看着她。
尤芳吟才从柴房里逃出来,只想去见一见病重将去的姨娘,就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可眼下却偏偏撞了人,急得眼底直掉泪。
她连忙弯腰去捡那香囊。
可眼泪掉下来却打湿了香囊上那针脚密密的白牡丹。
再用手去擦,已是污了一块。
这时尤芳吟便恨极了自己的笨手笨脚,也不敢再用自己沾有污迹的手去擦,又愧又怕地用双手捧了香囊递还给姜雪宁:“芳吟蠢笨,冲撞了姑娘还坏了您的香囊,改日必为姑娘绣一只作赔,还求姑娘饶恕!”
她伸出手时,衣袖滑落几分。
露出来的一截手腕上竟无一块好皮,青黑淤紫的一片,甚至有几道鞭痕。
引路的下人看见她都惊呆了。
姜雪宁的目光从她面上,移到她腕上,面上却越发恍惚。
还是棠儿反应极快,看出情况不对,连忙上来先将香囊接了:“给我便好。”
另一头的廊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几个婆子的厉声呼喝:“一个人都看不好!关起来还能叫她跑了!又是这样重要的日子,出了事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快,快去找!”
尤芳吟一听哪里还敢多留?
她忙给姜雪宁欠身行了个礼,便提起了裙角,朝着另一头奔去,道中那蔓出的花枝划破了她的袖子和手背,也不敢停留。
后头的婆子们很快发现她踪迹,追了过去。
闹嚷嚷一阵。
那下人是知道府里最近因为姨娘的事情不太平的,也不敢叫客人知道,只连忙向姜雪宁赔笑:“让姑娘见笑了,府里刚买来的丫鬟没规矩,妈妈们正教训呢,您没惊着吧?”
姜雪宁只从棠儿手中拿过了那枚香囊,本来雍容的牡丹用了白线来绣,所以反有一种高华的清雅,此刻却沾了一抹泪痕,泪痕上又有一抹污迹。
她眨了眨眼,垂眸看着。
浓长的眼睫覆下,是一片晦暗的阴影。
她能听见自己心底那个冷酷的声音别管,别管。世上每天那么多人要死,多她一个算什么?别去管,再过几个时辰,你就能见到真正的“尤芳吟”了
可是…
“小贱蹄子让你跑!”
“你是谁的种都还不知道,府里养你这许多年,你倒还敢反了天了!”
“塞住她嘴,摁她下去清醒清醒!”
中间仿佛夹杂着女子绝望的呜咽声,但模糊极了。
姜雪宁的脚步在这条幽静少人的道路上停住,电光石火间,已然意识到花树的另一边正在发生什么,理智催促着她赶快离开。
可脚却半分不听使唤。
她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疯了,竟轻轻抬手拉开了一根枝条,透过缝隙向里望去。
那边是一片不大莲池。
只是深秋时节,夏日里的莲花荷叶早已败了,留下满池的衰色,尚未来得及清理。
此刻正有三个粗使婆子在池边上。
其中一个黑着脸抽了帕子擦着自己被咬出血的手腕,另两个婆子一个绞住了尤芳吟的手,一个摁住了尤芳吟的头,竟将人朝着水里按!
姜雪宁只听闻说上一世的尤芳吟是落水之后才大变了性情,却不知是这般的“落水”法!
棠儿站在她身后已是看得骇然。
姜雪宁却觉得浑身都在发冷。先前在她心底叫嚣过的声音再一次浮了出来,比上一次还要尖锐,还要刺耳——
别去。
别去。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原本的尤芳吟胆小怯懦且蠢笨,只会被人欺负。你救她也不过只能救得一时,难道还能救得了她一世?
且你真不想见另一个尤芳吟吗?
别去,别去。
杀人的不是你,你不过袖手旁观而已!
那几个粗使婆子因尤芳吟从柴房中逃跑而受了两位小姐责骂,恨她一个贱妾所生且身份不明的庶女不识抬举,成了心地要折磨她,好叫她长长记性,日后不敢再犯。
这一来下手便极重。
把人脑袋按进水里,任由她扑腾挣扎,也不让她起来。
尤芳吟被关在柴房中几天,都没吃下多少东西,又挨了打,哪里还剩下多少力气?
只不过挣扎了几下就再也挣扎不动。
这池里的水冰凉,灌进她口鼻,已难以呼吸,先前还算激烈的反抗便渐渐无力起来,一段纤弱的脖颈慢慢地向着池水里沉去…
那到底是何等一种绝望的姿态?
姜雪宁忽然便被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