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叁捌.金子

“啊？”穆衍的语气带着一种完全察觉不到异样的惊诧，随即十分自然地应道∶“在下实在不知到底是哪路高手，难道前辈认得他们？”

此言一出，倒完全出乎苏绮年的意料，不止苏绮年，靳元更是被他的面不改色惊得目瞪口呆，心下直惊叹这王八犊子扯起谎来居然如此风轻云淡，由此也便越发觉得此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靳兴安似乎并没有疑心，只是摇头道∶“倒也不认得，如今这些歹人已经移交北镇抚司由锦衣卫处理了，你只管放心。”

苏绮年看着两人，只觉满头雾水，靳元早把方才的气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将身往苏绮年身后凑了凑，压低嗓门儿道∶“苏爷，你瞧这……都唱的哪出啊？”

苏绮年撇了撇嘴，“高手过招儿，看来是没咱俩的事儿了。”

话音未落，只听靳兴安随手一指客房道∶“那凌公子就先在此处安歇罢，元儿，将客房收拾收拾！”

靳元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般结果，慌得嚷道∶“爹！他……”

“你休要再多言，让凌公子为难，”靳兴安扫他一眼，道∶“我平日里可不是这么教你的！”

靳元吃了瘪，不敢再多嘴，只得不情不愿地应道∶“是是是！”苏绮年看着他苦瓜似的脸，乐得冲他做了个鬼脸，靳元强忍着满肚子火，大步流星走上前打开客房门，故意道∶“您请！”

“多谢靳捕快。”穆衍并不客气，微微一笑，朝靳元拱了拱手，便踏入客房中。

房内十分干净整洁，并不似长期无人清扫之态，甚至还能嗅到淡淡的香薰味儿，苏绮年也跟进房内，随手往榻上一指，“今晚你就睡这儿，要是敢往别的地方跑，小爷就打断你的狗腿！”

“不敢不敢，”穆衍连忙赔着笑脸摇头，“早就听闻前辈是身怀绝技之人，再加上苏爷你和靳捕快，我要是胆敢有点儿什么动静，还不得被活活打死啊！”

苏绮年轻蔑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转身走出房门∶“收拾你还用得着劳烦我师父他老人家？”

“是是是，苏爷一个就够了！”穆衍连连点头，靳元站在门口，待苏绮年走后，也愤愤地哼了一声，摔上门离去。

穆衍长出一口气，将四周扫视一遍，刚想在榻上歇下，却见枕头底下露出一块月白色边角，出于好奇，穆衍掀起枕头，露出一整块帕子来。

月白色的绫布，四周绣着青色云纹，穆衍将帕子拾起在掌心摊开，只见那云纹的针脚绣得并不整齐，倒像出自刚学女红不久的小女孩之手，虽然不够精细，却也足见花费了一番功夫。

穆衍微微扬唇，心下思索这定然是苏绮年的玩物，不由得有些讶异她表面大大咧咧，却也藏着些小女儿心思。

那双拿惯了刀枪剑戟的手，攥着针线时，又将是一副怎样的光景呢？想到这里，穆衍突然十分有趣，一面躺下，一面将那帕子在眼前展开细看。

苏绮年回到房内，只觉得浑身又酸又痛，连忙备了温水沐浴更衣，将一身的污垢洗去。收拾完毕后闲来无事，瞥见案上正摆着前些日子官府赏的白缎面折扇，一时兴起便研了墨来要在上边写字，正思索着要写点什么，还没落笔，就听见外面传来扣门声，她只当是靳夫人唤自己，便披散着衣裳打开了门。

不料刚打开门就正正对上了穆衍那张笑嘻嘻的脸，苏绮年一愣，见他怀里抱着三两个硕大的柑橘，喜滋滋直挺挺地站在自己面前，慌得连忙去扣外面袍子的扣子∶“怎么是你？”

穆衍见苏绮年并未束发，发尖还滴着水珠儿，穿戴也不甚整齐，敞着外袍，露出雪白的中衣，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将怀里的橘子朝她眼前送了送∶“橘……橘子……靳捕快刚送来的橘子，我给苏爷送几个来……”

苏绮年瞟一眼橘子，一面扣扣子，一面将身闪开让出道来∶“进来罢。”

穆衍跨入房内，嗅得一阵清香，屋内里里外外的陈设都异常简洁，却又十分干净，并不似其他妙龄少女的闺房，那妆镜台前也鲜少看见胭脂水粉钗花珠翠的踪影，再看她穿着，不过是简单的圆领袍，全无闺中少女的模样，便无缘由地又想起了那块云纹帕子来。

此番苏绮年已经扣上了衣扣，从榻边拾起革带来系上，见穆衍看着她案上的笔墨，道∶“苏爷要写字？”

“打发时间罢了，”苏绮年将长发朝后拢了拢，走过来捏起笔，“你说，写什么好？”

“既是写在扇子上，那不如题诗，”穆衍微微颔首思索着，“眼下正值初夏时令，不如就写小池，小荷才露尖尖角……”

“有了！”苏绮年盯着穆衍瞧了半晌，突然灵光一闪，不等他说完便挥笔写下两行字，手起笔落瞬间，墨迹便在白色缎面上晕开，穆衍定睛一看，却见写的是“少年自有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穆衍眨了眨眼，轻声道∶“凌云？”

“说的不是你，”苏绮年一气呵成，放下笔满意地端详着，“少自作多情！”

这一句话便说得穆衍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苏绮年抬头瞧见他的脸色，不禁大笑，合起扇子摁在他胸前∶“送你，少年自有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穆衍连忙将手中的橘子放在案上，接住那扇子，打开来看时，只觉得那字迹清秀却不失狂放之气，便接过话打趣道∶“苏爷是在夸我？”

“倒也不见得，”苏绮年笑着洗了笔，“这第一流的流，若是放到你身上，当是流氓的流才对！”

“得了这扇子，苏爷便说我是流氓我也认了，”穆衍也笑着将扇子收好，拿起一个橘子来剥了皮，递到苏绮年面前∶“苏爷尝尝？”

苏绮年接了橘子掰开来，将一 半递给穆衍∶“拿着。”

“苏爷不必客气……”穆衍话未说完，苏绮年就剥下一瓣塞到他面前，“谁跟你客气，小爷就是想让你替我尝尝甜不甜！”

穆衍无法，只得乖乖将苏绮年塞到嘴边的橘瓣咬住，清甜的汁水随之充满整个口腔，穆衍连连点头∶“好吃！好吃！”

苏绮年将一半橘子塞进他手中，自己也剥下一瓣塞进嘴里∶“这可是衙门为了讨好我师父送上门来的淮南柑橘，能不好吃么？”

穆衍咽下橘子∶“苏爷既知道淮南柑橘好吃，又为何……”

苏绮年瞪他一眼∶“就凭小爷乐意！”

穆衍连连点头，不再多话，只一个劲儿往嘴里塞橘子，苏绮年朝门外瞟了一眼，突然转身就往院子里冲去，嘴里只叫∶“金子！”

“金子？哪有金子？”穆衍一惊，只当门外真有金子，也连忙跟出来，却连半点碎金的影子都不曾见到，只见一只通体橘黄的半大小猫蹲在院里，冲着苏绮年喵喵叫个不停，见了穆衍，突然警觉地跳将起来，扭身就要跑。

苏绮年刚蹲下身来，手还没跑碰着小猫的脑袋，就听见穆衍在身后直嚷，气得回身就是一拳∶“你吓着金子了！”

穆衍一头雾水∶“苏爷，金子在哪儿？”

“你是蠢还是呆！”苏绮年气得又补了一拳，“难不成是天上还能掉真金白银砸中小爷了不成？”一面说着一面将手往那小猫身上一指∶“金子就是只猫罢！”

“啊？”穆衍将信将疑地朝小猫看去，见小猫圆溜溜的浅褐色眼睛也正警惕地盯着自己，“苏爷给这小家伙……取名叫做金子？”

“怎么？不行？”苏绮年瞟他一眼，“他通身黄灿灿的，可不就像金元宝？”

穆衍瞧着橘黄色的小猫，不禁失笑，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橘子∶“倒不如叫橘子来得妙……”

“我不管，就叫金子！”苏绮年举步朝小猫走去，“金子可比橘子值钱多了！”

穆衍只抿着嘴笑，苏绮年在小猫面前蹲下身来，抬手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小脑袋∶“金子别怕，是我，咱不理那王八蛋！几天不见，你可是想我了？”

金子喵喵叫着，眯起眼睛蹭苏绮年的手，穆衍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也蹲在苏绮年身侧，见小猫浑身干净，倒不似街边的野猫，随即问道∶“金子是苏爷家里养的猫？”

“倒也不是，”苏绮年伸手挠了挠猫的后颈，小猫随即放松了警惕，舒服地偏着头眯起了眼睛，“是我在院子里偶然看见的，应该是哪家养着消遣玩腻不要了随意丢出来的罢，”苏绮年指了指猫的脖颈，穆衍才注意到小猫颈子上还拴着一条红丝线绳，挂着个镀金小铃铛，随着小猫摇头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嚓嚓声，苏绮年摸了摸小铃铛，继续道∶“当时她身上还带着伤，瘦得皮包骨头，我看着实在可怜，就日日在院子中候着喂她给她上药，一来二去就混熟了，如今也算是我家的猫了。”

穆衍眨了眨眼，“苏爷也是天底下难得的好心肠……”

“谁让我从前也是要过饭的小叫花子，”苏绮年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小猫的脊背，“看着心里怪难受的。”

金子大约是看着穆衍同苏绮年熟识，便大着胆子朝穆衍这边迈了两步，试探地嗅了嗅他的衣袍，穆衍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橘黄色的小脑袋，金子先是一缩脖子，随即感受到穆衍并无恶意，便也与他亲昵起来，伸出舌头舔了舔他修长的手指。

“这家伙就是太亲近人了，也不分好歹，”苏绮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金子的后脑，“我不在这今日该不是又饿肚子了？我师娘给你喂饭没有？”

金子像是能听懂苏绮年说的话，喵喵叫着，乖巧地躺下来，亮出柔软的肚皮，苏绮年伸手摸了摸，咯咯笑起来∶“看来我师娘可没亏待着你啊！”

穆衍撑着下颌，看着金子讨喜的模样笑道∶“金子遇着苏爷这般好人，也算是有福了。”

苏绮年抬眸∶“此话怎讲？”

穆衍抿着嘴笑，桃花眸清亮∶“苏爷心善，这辈子遇到苏爷，也是在下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