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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故事的人(四)

春山和浪壹的父亲

我来替他讲述故事。

  —《讲故事的人》

  他的过去是我的过去,我的过去是他的过去,我和他原本就是相同灵魂的不同对立面,我们俩相互的神经牵动原本就不是我一人说了算,且我对他的影响始终微乎其微。

  我无法阻止他的行为,我也无法阻止我自己情绪的波动与增长,我只一味的怨恨上天不公,然而自始至终我都没弄明白,上天原赐予我的诸多庇护实际上确是在我的愚昧与任性中缓慢消逝,就像那些一个个对我来说实在并不重要的灵魂一样,我视他们为草芥,而我,何尝又比得过草芥的坦率。

  我害怕了,彻底的害怕了。

  我的家族产业因为我的无能彻底土崩瓦解,那样庞大的基业孕育出来的参天大树,就这样痛苦不堪地从树枝上的新叶一直烂到了树根,最终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就像我同她的爱情,我同父亲的情亲,乃至于那些所谓的虚幻的见我遭此厄运翻脸不认人的朋友口中提到的友情,原来到最后,全都只是泡影,而这些泡影却将我牢固的控制在过去束缚的阴影之下,最终只剩满目疮痍。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拖着沉重的身躯跑到模特公司门口,那时我生了重病,高热不止,可是婉秋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了,我着急又恐慌。

  婉秋打着伞缓缓地走到我面前,微笑地对我说:“回去吧。”

  我看着她,雨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一滴又一滴划过的眼球。

  她真的很美。

  她穿着一袭牡丹旗袍,旗袍开的岔已到了她的大腿,露出了白皙的皮肤,大腿下侧则是黑色的丝袜,丝袜以下是红色高跟鞋。不知为何,见她这样,我胸中隐隐约约却含死亡的气息,我看着她沉迷声色,看着她从仙女堕入魔窟,一切都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迷幻,那么的窒息。

  我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像一尊雕像。

  我看着她,看着她挥手为我叫了一辆车,看着她举过头顶的伞不愿意为我遮一点风雨,看着她叫人把我送进了车里,看着那人从她手里接过了钱,看着人们痴笑地打量她,看着人们嘲弄地蔑视我,看着风疾电驰,看着车窗外的混沌,看着看不到雨的下雨天,看着看不到明天的明天。

  我看不到了。

  我多希望我真的失明,然后就不用看到这一切了。

  原本宽敞华丽的西式小洋房早已不在,因产业资金上的漏洞,我不得不抵押家中的那栋价值不菲的房子,然而这带给我的结果确是兔死狗烹,我同婉秋住进了寻常夫妻常驻的小平房,一栋小楼中最平凡不过的简陋屋舍,而父亲迫于无奈只能搬迁回原来的老宅,那里古色古香,打扫出来总还是能住人,不似母亲在世时居住的华丽,但祖辈留下的宅子也算得上是古董,父亲原本作为教师的退休金,勉勉强强也能维持他的生活。经此一遭,我与婉秋的故事《梦人》仿佛是世人眼里一切笑话中最讽刺的存在,家中亲戚也开始议论纷纷,原来的同行与朋友视我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父亲再不认我这个儿子,那天我气冲冲拉着就浪壹往外冲去,父亲拦住我,一脸无奈地对我说:“你又要带他去哪里遭受风吹雨打!”

  我茫然的看着浪壹,仿佛风浪正打在我与他之间,我忽的放开浪壹的手,看了一眼父亲,父亲拉过浪壹的手,我冷漠地转头离开。

  那时我清晰的记得,浪壹在父亲的怀里挣扎,他大喊:“爸爸,别走...别走!”

  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那一别,又是两年。

  若说其他的时间我记不清楚,那么那一次则是在我零碎的记忆碎片中独有的清晰,因为这两年间我与婉秋的关系开始危机严重,这是一个分界点,也是一个终结点。

  我同她之间,就像患了恶疾的病人,从内脏烂到了外皮,然后那污浊的气体又随着温度的推移,慢慢地渗透到空气中。人的病态往往可以从面部表情中流露出来,然而我与她之间产生的恶流已然毒害了整个社会,我们会变成过街老鼠,最后人人喊打。

  正如我被人们无数次地骂着“废物”,那一声声的“废物”在我的脑海里来回打转,翻江倒海的滋味,比起晕船更甚,可我强忍着,又把那让我作呕的“废物”吞进肠里。

  可惜错的那个人始终是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人们总在落魄的时候叩问自己,然而事实正是这样残酷,在你意识到荒谬的时候一切都离你而去,当你觉得欢快的时候,一切都理所当然。不等自己变得落魄才得以知道自己被别人摆了一道,可笑的是,你被人摆了一道,你甚至被人卖了,还津津乐道地替人数钱。

  婉秋挽着那个男人的手与我擦肩而过。

  我抱着新写的稿子落魄的走出出版社,毫无疑问,我又失败了,接连数次的投稿失败,使我身心俱疲,然而比起这一切的失败,爱情的失败或许更让我感到崩溃。

  我质问她:“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她看着我:“连你也信了外界的传言?”她难以置信的眼睛放大,嘴巴张开标准的弧度,我心中暗想:真是拙劣的演技。

  “我不信。”

  我不愿信。

她走到我身旁,拢住我的手,然后轻轻地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我想为你做点什么,如今家里落魄,就只剩你父亲那栋古董房子了,若是我不做点什么,家里靠什么营生?”

  我沉下脸,心有不甘。

  “我工作的时候认识了贺老板,他说可以支持我们的事业,他可以为我们投资,我知道你一定有那份雄心抱负,为了我们的未来,你也是该做些什么了。”

  我能做什么呢?我又可以做什么呢?我做的那些事情真的有用吗?

  我拼命地投稿,不断地说服自己要做迎合市场需求的人,哪怕是一些狗屁不通的破烂戏码,我都要写下去,我必须不停的创作,不停的投递,以免错过合适的机会。可是,结果呢?结果是什么?他们佯作不好意思地告诉我说:“您的作品写得很好,可就是太老套了,还是差点新意。”然而背地里却还是收了从前比不过我的那些卑鄙小人的钱,那些依靠自己富有家庭过活的自称作家的卑鄙纨绔们,不觉得好笑吗?就像是一群愚蠢的野猫对着老虎说自己是山大王。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日日被人踩低的生活让我的整个灵魂都受到了侮辱,我实在难以想象当时的我竟嬉皮笑脸地对着那人说:“您再看看,说不定就觉得新奇了,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

  灯光昏暗,只剩下我灰败的背影。

  我看着她,问到:“我要怎么做?”

  “贺老板那里投资额还差点,不过风险有点大。”她小心翼翼地说。

  看着我犹豫不定地表情,又继续说:“但要是抵上你家的那套古董房子,说不定会成功。”

  “那是我父亲的!”我怒吼道。

  她看见我,忽的泪眼婆娑起来:“我知道那是你父亲的,可是也是你祖辈留下来给接班人的不是,也有一份你的在里面,你怎么就动不得了?”

  我摇摇头,无奈地说:“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擦着眼泪,道:“贺老板是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拉拢过来的,谁不知道你自视清高把出版社投资商都得罪了个遍,事情有多难,你自己心里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

  是啊,一直都是我在咎由自取。因为不同意他们在文学作者的图书里随意添加让人觉得龌蹉恶心的篇章,所以成为了众矢之的,因为大多数文学作者不愿意让自己的作品成为所谓主流实则是作为商业附庸品而存在的大市场浪潮。人们抒发自己的感谢也是由心而发,何必装腔作势呢?所以作为不适应潮流的旧人的我,最后只能被淘汰。

  “对不起。”

  “你只知道道歉,我听了太多道歉,你要是真的觉得亏欠,便去把房子证明文件都拿回来。”她一丝不苟地说着,“你要是顾念骨肉亲情,盼着我和浪壹好,就赌这一回。”

  骨肉亲情啊,父亲与我何尝不是骨肉亲情。

  然而我不断的说服自己别人的眼光都是错误的,父亲手里的那栋古董房子又算什么,父亲与我,终究是骨肉亲情,血浓于水,无论我做什么,即使他心中百般不情愿,最后也是我最后的城池堡垒。只要能够让我的生活卷土重来,只好我们的爱情重新焕发生机,我不在乎,被人说做不孝也好,愚蠢也罢,那只是他们不知道我心中到底所追求的是什么,若要硬说我追求的是什么,我自己其实也不清楚,无非是原有的地位,妻子的爱与忠诚,父母的支持,然而到头来,我真的还能够得到那些已经逝去的东西吗?

  我偷走了父亲藏在枕头里的地契,拿走了雕漆凤尾纹的床头柜里的房产证明,悄无声息地与贺老板签订了协议,然后又毫无征兆地输光了我最后的筹码,连同我最后的城池堡垒也一并葬送。

  父亲搬回了教师公寓里,小小的破旧的教师公寓,父亲签字浪壹的手,用难以置信地眼光看着我,我看着地面,不敢看他,我不知道他现在的内心是多么的煎熬,自母亲死去,浪壹似乎是他全部的寄托,连同那座古宅,我们所剩无几的财富还是回忆,都浅浅淡淡的消失在了父亲的悲悯眼神里。这时我想起了在我小的时候,他领我去的一处地方,空荡荡的毫无装饰的一栋楼,楼角的银杏树不停地抖动枝叶,一片萧条,而他却乐呵呵地对我说:“孩子啊,这是我工作住的地方,怎么样,很破旧吧!”

  终于又回到了原点。

  我们接回了浪壹,这次父亲依然什么也没说。

  我与他真的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他离开,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婉秋仍然陪在我的身边,虽然她三天两头的不知踪影,我一直安慰自己她也是迫于生计,凭借我耗费的最后家产得来的一点点名气和微薄的稿费,又怎么可能保证一家人丰衣足食?尽管我如此穷困潦倒,而她还甘愿留在我身边,她受了太多苦难,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啊!也为了孩子。

  为了孩子?

  然而可信吗?真的可信吗?

  我试着说服自己她真的还爱着我,否则她不会为我做那么多,她不会任由那些人随意糟践,她原本只是个天使般的存在,纯洁而美丽。

  天使的翅膀变得血红。

  啪!

  镜子碎裂,我看着镜中的那人,糊涂地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那人胡子拉碴,衣衫褴褛,头发披散,像个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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