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替他讲述故事。
—《讲故事的人》
这一切的发生,总归是有因果。
那年我十六岁,正当年少。
我遇到了她。
我们相遇是在严寒的冬天,那个冬天却因我与她的相遇而变得温暖,如今再想起来心中竟还有些沸腾,然而沸腾以外便是火山喷涌前的寂静无声。
我同她是在阅读分享会上结识的,我大声的朗诵着我创作的诗歌,我说:
河堤飘摇的柳树啊!
哪里是你的归期?
独自漫游的旅客啊!
何处是你的故居?
漫漫长的夜,
暗淡无光的花与你共勉,
萤火虫、星光、月与风,
与你共眠......
场内响起哗啦啦一片掌声,我就像一个真正的诗人一样独立于世人之中,享受着大家的称赞。
然而在众人为我喝彩之时,一个清脆明朗的女声忽然响起:“花不会被照亮吧!浪漫主义的诗人!”
这只是浪漫主义的运用方法罢了,若是连这都不懂竟然还能被邀约到这里吗?
我暗暗地想。
伴随着高跟鞋的踩踏声,她优雅地走了上来,裙摆在空中的弧度忽闪忽闪的,显得格外生动有趣。
我停止朗诵,我看着她,仿佛是一个落寞的旅客从寸草不生的他乡寻到了家乡的一抹红茶,那颗生机勃勃的艳红鲜蕴欲滴,我知道她在批判我的浪漫主义,我不羞、不气、不恼。我只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轻蔑地对我嘲笑,看着她呼出一口又一口冬日的冷气,冷气画作雾气变得飘渺,然后与这个空间里的每一个人融为一体,我只觉如梦一般。
若是换做其他人,我一定觉得可笑极了。
然而她美得不可方物,直至如今,她都是一抹鲜艳的红茶,沉稳而不失魅力,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的芳名,甚至于想要立刻向她表达倾慕之情,想要知道她的一切,而我如同呆头鹅一般愣在原地,只痴痴地看着她。
就像一场舞台剧,剧里只有男女主的互动,其他人皆是摆设,空气如同凝固一般,只为我与她的邂逅做铺垫,显得既单纯又心机,令我无可救药地痴迷其中。
遇到她之前,我狂妄、自我、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听不得一声来自外界的谩骂,我骄傲的灵魂以自我的希冀得到满足,小说里说提到的莺莺燕燕对我来说就是作家们无聊的空想,他们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这些虚无的影像,而那些所谓的仙子、俏丽佳人不过只是他们梦中的影子罢了,哪里又是现实存在的呢?
“你明白吗?”她说,红唇中透过一抹水波,让我想到了优雅的天鹅湖,波光粼粼的湖面忽闪忽闪。
我看着她明媚的眼,木呐地点点头,接着便是周围众人的哈哈大笑,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也开始哈哈大笑。
少年的情愫如雨后春笋,冒芽之后便是肆意生长,但我不解,至今我摇晃着自己木呐的头,我不明白为何会这般痴迷,或许你不去触碰那层成熟的外衣,不奢求浅尝禁果,那么花苞就还是花苞,花也能够继续开放,枝叶也不会枯萎,可现实就是这样,充斥着无力与暗淡。
“真不明白你笑些什么!”她愤愤地对着我说。
“我......”
我的意识仿佛是出窍了,只看到闪闪发光的她,而忽略了她之前说的每一句话,包括对我的诗歌的不解与批判,我心想:随她说吧,她就是对的。
一开始我苦恼于我的庸俗,后来接受了我作为一个正常男性对美丽女性的爱慕,更何况那时的我正是朝气蓬勃的少年时代。
你能控制住一个少年情窦初开的心吗?
“我见你如幽鹿见山鬼。”我控制不住自己想向她表达仰慕,我害怕她忽然溜走了,就像山鬼一样,忽然间消失在藤条帷幕里,那样我既摸不到更没办法看到她了,这种感觉飘渺绵长,真是让人心痒难耐。
她看着我,竟然是羞红了脸。
“山鬼?”在这期间不乏我的同窗好友,几个见状明了人识趣地发出啧啧声响:
“这可不就是郎才女貌?”
“什么啊!你这什么比喻,分明是一见钟情啊!”
“情窦初开,啧啧啧...浪!可真给你美得!”
一个男子指着红着脸的她,嬉笑着说:“那叫......郎情妾意!”
我一副生无可恋地看着他们,心想:倒是给足了面子,这编排得差点溢出来了,叫人难堪......
无解,我礼貌地向她鞠了一个标准的绅士礼,对她说:“这位美丽的小姐,可以借用你一段时间吗?或者你愿意同我一起去喝杯咖啡么?”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看得我脸红心跳、惶惶羞起,道:“当然,如果你请客的话。”
那时的我只顾着欢喜佳人应约,却也没有想过佳人爽朗应约到底是对我也有意思,又或者只是因为礼貌回应,还是说另有图谋...我沉浸在她的轻笑中,宛如置身于一场花海。
我同她谈天说地,似乎是认识很久的友人一般,我说的每一句话、问的每一个问题,她都能合乎情理地回答出我心中所想最合理的答案,并不像我初次听到她评论我的诗歌而让人觉得无知,恰恰相反,她也是一个有才学之人,那时我想,或许是天赐的姻缘,所以少年的我全然无辜家族的反对,就算与家里关系黯淡也要同她在一起。
我义无反顾的离家出走。
我告诉父亲我同她结婚了,我们的婚礼没有证婚人,也没有结婚证明,我们只手拉着手互诉衷肠,我对她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羞怯地看着我:“我愿意。”
在我情窦初开的十六岁,我自以为我们早已成为甜蜜夫妻的十六岁。
我出生名门,家中经营图书出版工作,也认识一些当地大商埠和知名作家,凭借家里的影响,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声名大噪,去到柳地谁人不知浪家出才子,那时我零零碎碎出了好几本书,同时也拥有了一些社会地位;婉秋家里具体是做什么的我并不清楚,那时的我根本毫不在乎她的身世背景,我只沉醉于她的温柔、她的美丽,只要她在我的身边一切就会向死而生,我无可救药的相信我与她的爱情。她在一家模特公司工作,因为长相出众、身材姣好的缘故,婉秋的名声越来越大,甚至于在小小的柳地老一辈的眼中她就是女神的存在,因为事业的需要,婉秋没有公布出去我与她的关系,因我时常去探视她,人们也逐渐都知晓我同她之间并不一般,家中古板,因婉秋的身世不明,且是做模特工作的,加之社会流传的一系列不实传闻,父亲恼怒:“这个女人我是如何也不允许你娶进来!”
我看着父亲眼里的决绝,不顾一切地吼道:“我一定要跟婉秋在一起!若是你反对,便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吧!”
父亲气极,母亲安慰父亲,家中一片岌岌。
我则是离家出走,与婉秋同住外面,依靠家里带来的名声与荣誉浑浑噩噩地发展了两年,两年里,我从男孩变成了男人,而婉秋也怀上了我的孩子。
我们终于结婚了,我们的婚礼很简单,简单到只邀请了双方的朋友,并没有喝彩的亲族,我也曾问过婉秋:“你的父母在哪?”
她笑了笑:“我不愿意回答,你也不会强求我的吧。”
我点了一下她的鼻子,是啊,是啊,只要你在我身边,其他人如何,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饶是我这样想,得不到父母祝福的婚姻真的会幸福吗?
浪壹出生后,婉秋消失了一段时间,小小的浪壹没有母乳的滋润,婴孩的啼哭响彻了整个街坊,也亏了浪壹的发声,住在我们附近的一户人家也有新生的孩子,那位母亲心善,见我们父子可怜,便主动喂养了浪壹。
我把孩子抱过去时,她温柔地看着浪壹,叹息道:“多可爱的小宝贝,怎么能没有乳汁喝呢?”
我无奈的叹叹。
“他的母亲呢?”
“我也不知道。”
“这孩子是你捡的?”她惊讶地看着我,问道。
“不是......”我摇摇头,满是无奈的回答道,“我的妻子,许是有些什么事情,所以慌慌张张就处理事情去了,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那位母亲看着我,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说到:“你就没想过她不会回来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她,直截了当地说道:“不会的!”
孩子吮吸着奶水,脸上浮现一抹生动的红晕,然后吱吱呀呀地摆起手来,我看了顿觉一股酸涩。
“现在啊,有很多人生了孩子就跑了。”她边穿好衣服,边哄着襁褓中的婴孩,“你的妻子娘家呢?”
我没有作声,静静地坐在那里。
“你可以去她娘家看看,是不是回去那里了?”她继续说。
我低下头:“我不知道她的娘家人住哪。”
“诶?”那位母亲感到诧异,提到这里,如今的的也是一番叹息。
是啊,什么都不知道,还说什么了解呢?
“她没有告诉我。”
那位母亲双手合十,看起来像是个佛教教徒,她对着虚空:“可怜可怜这个孩子!”
“谢谢!”
谢谢。
大约过了又过了一年,家里传来消息,母亲病危,我带着浪壹回了趟家,我看着从前鲜艳的朱漆大门变得暗淡无光,就同躺在床上的母亲一样,越发的枯朽郜黄,母亲像一只折翼的鸟,她瘫软地靠在床沿,我看着我,颤抖着嘴唇对我说:“孩子,这么久不见,你瘦了......”
我看着她,不再清澈的眼,满是皱纹的脸,明明也才四十出头的年纪,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的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我摇头,我看着母亲瘦弱的身躯,我跪倒在母亲的面前。
“儿回来了!”
母亲试图用手来抚摸我的头,然而凭她怎么用力也抬不起那条干瘦如柴的手臂,我趴在她的床前,开始撕心裂肺地哭,家中雇的仆人抱着我的孩子,我猛地抬头,满脸鼻涕眼泪,实在难堪,我指着佣人抱着的孩子,说:“母亲,那是我的孩子,也是您的孙子......”
佣人把孩子抱了过来,我接过他,对着母亲,含泪带笑,母亲的表情温和,有些惊讶,然病情严重,就连面部表达都是那样的扭曲,浪壹看着她,忽的哇哇大哭起来,母亲摇晃着手,始终是抬不起来,我拉起母亲的手放到浪壹的脸上,母亲又笑了,还是那样的温柔,同我小时候看到的母亲一样,一样的温柔。
我的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好......好......”母亲笑着说。
“你妻子呢?......她怎么没来?”母亲磕磕巴巴地问我,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浪壹。
我看着母亲,看着母亲沧桑的面容,我知道我不能告知母亲实情,时间一晃过了一年,然而婉秋仍然杳无音讯,我去过她工作的地方,那里人说在她怀孕后就再没有出现,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对于她,我一无所知。
若是现在告诉母亲她消失的事情,只会加重她的病情。
我说:“父亲不喜欢她,我没让她来。”
母亲作出了然的表情。
父亲走了进来,看到母亲怀里啼哭不止的浪壹,说着:“来人,把孩子抱走!”
我看着父亲熟悉的面容,依旧是那般的古板严肃。
“这孩子,是你的孙子。”我淡淡地说,刻意得有些冷漠,“他叫浪壹。”
母亲想要撑起身来,她拉着孩子的手,不愿让父亲抱走,父亲看着母亲的挣扎,无奈地说:“孩子啼哭不止,我是想把他送去奶娘那!”
母亲松开浪壹的手,一个仆人过来抱走了浪壹,孩子的哭声逐渐淡去。
母亲看着父亲,一脸无奈。
我看着父亲,眼里又涌出泪来。
父子相对无言。
父亲对母亲说:“心心念念这么久了,是该陪着好好照顾你了!”
母亲勉强地笑了笑,看着我:“回来吧。”
我拉住母亲的手,对母亲说:“我应该好好陪陪您!”
父亲的脸埋在阴影下,看不清他的眼神,他转过身缓缓的离开,离开时手放在背面,左手随意的搭着右手,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无数个徘徊等待的夜晚,我却不知父亲的隐忍与父亲的明了,思至如今,我才知道原来那个顽固的老头才是一直站在你身后的人。
我搬回了家中,因在外实在有些难处,毕竟要照顾浪壹,总不能日日去麻烦那位有自家孩子要养的人家,且我需照顾母亲,再是好景不长,终归是要送她最后一程。
又过了一年,母亲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