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二）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人死后可了以心愿，如梦即逝，入生人梦了生前事，可知千秋。

　　—《囚梦记》

　　那天夜里我继续着这个梦，这次我看到的是我和春琴蜷缩在街角的走廊，我们像被人遗弃的垃圾，我们的手脚勒出了一条又一条血痕，绳子被扔在路边，雨还在下，雨水溅在我们的脚边，我们的鞋和袜子四散开来，露出布满挣扎中与石块摩擦所致的伤痕，大腿边全是血痕，血迹在雨水冲刷中越来越淡，淡到快看不见了，就像我们的生命一样，我们的气息越来越弱，好像马上就要死去的流浪猫狗。

　　一切都是那么的昏暗，一切都那样的让人窒息，我当时只剩萎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在那个梦里，我应该是同她一样死去了，死在了那个悲哀的雨夜。

　　然而，在现实中，我并没有死去，我活到了现在，把一切尘封起来，安宁地活到了现在，甚至不问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这样的无所谓，这样的潇洒，却又是这样的可悲。

　　梦没有结束，梦里那个女孩，那个叫春琴的女孩，她对我说：“我们一起死。”

　　我说：“我们一起死。”

　　那时我们如同雨后春笋发出最后的勃勃生机，我们站了起来，她拉着我的手，朝巷子外的水潭方向走，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梦具有跳跃性，直到我看到空旷的巷子里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又害怕了，我害怕得蜷缩起来，我开始痛苦，大声的喊着“春琴”的名字，然而没有任何回应，春琴不见了。

　　如同母亲说的：“那个孩子命不好，最后还是去了。”

　　可是我这个叛徒竟然活到了现在，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活到了现在。

　　从前我不曾在意那些细枝末节，我只知道我的过往一片泥泞，是大人所不耻的，我只能装作什么也不记得，我就像个破布麻袋在风口浪尖漂移不定；如今尘封多年的梦魇袭来，曾经忽视了的许多事、许多人接踵而至，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世界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个梦魇中的那个人、那个景却没有丝毫变化，这一切让我越想越不安，事情觉没有这样简单。

　　我不能接受她死于意外，那个女孩，春琴，怎么可能是死于意外？十年前为何只有我还活着，明明约定一起死，却只留了我这样的懦夫苟活于世，自我的悲哀竟还把她遗忘多年，如果这次我不来随城，不去浪叔书店，不翻开那本书，那本劣迹斑斑，好像封存很久，被人翻过一遍又一遍的小册，上面写着春琴的字，让我熟悉却难以记起的陌生又熟悉的字，其中包含千丝万缕，待我想清楚的时候，又是一次惊心动魄。

　　春琴的字条留在浪叔的店里，这样偶然的被我发现，浪叔真的不认识春琴吗？回想他那样云淡风轻地说是故人留下的东西，他并不知情的答案，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是有个缝隙透着风，却迟迟想不出来是哪里的缝隙。

　　所以这一切不再是巧合，春琴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我的梦里，她十年前被认定为意外身亡，如若真的是意外，我们决定手牵手一起走向水潭那时的中途，是我作为叛徒而不顾情谊地扔下了她么？

　　我越想越不对劲，这不可能，十年前我不可能是这样，这样残忍、无情、无义？

　　可是肇事者呢？这一切明明都是他造成的，是谁把我们伤害成这样，是谁害死了曾经要好的一对朋友，是谁害死了十年前的我和春琴？

　　梦里的痕迹开始变得清晰，我开始期盼能够梦到那雨夜中发生过的的所有内容，现在我只知道，十年前那个雨夜还差个真相。

　　就在我迫切的想要知道真相，想要为自己这么多年的逃避赎罪时，梦醒了。

　　我想赎的罪不只是在梦中，让她安宁的最好方法，就是找出真相，我很抱歉，作为十年前事件的核心人物，竟然逃避了许多年，而现在，我该替你找出真相，也替自己找出真相。

　　我的直觉告诉我，更确切的说是潜意识，或许我真的看到了，只是现在我想不起来，但她的死绝不是意外那样简单，春琴的死另有隐情。

　　抱歉，春琴，十年过去了，世界还欠你一个真相。

　　可我马上又迷茫了？真相会是怎样我不得而知，如何探寻真相又是另一个问题。

　　那本小册大概能告诉我更多，或许是巧合的重名，但那段文字，透露出的不只是署名，还有那一句话，我从未听过的一句话，这或许是一个关键，我暗自规划，是否能再次进入书店探寻。

　　我想再确认一下。

　　次日清晨，我揉着红肿的眼，从床上爬起来，刚穿好衣服，门口传来了浪壹的声音：“春山！起床了吗？”

　　“起了。”我回答道，声音中略带嘶哑。

　　“啊......下来吃早饭吧。”他说，差察觉到我的不适，“你是不是感冒了啊？”

　　“还好，可能昨天出去吹了风。”我披上大衣，隔着门对他说。

　　“这样啊，一会下来喝杯感冒药，还有，我就在门口等你吧。”

　　“不用等的。”

　　“没事。”

　　他在门外等我，我加快了出门的速度，草率的收拾好后，我开门出去，见他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本书，看到我出来了，头往里望，一脸无奈地道：“总算是出来了，腿都蹲麻了！”

　　“也没有很久嘛。”我说，“我已经很快了。”

　　“走吧！”

　　我往下楼的方向走，他却不动了，我转过身去看他。

　　他一脸严肃：“你离我爸远点吧！”

　　“怎么了？”我疑惑道。

　　“我想你应该知道他是个作家。”见我一脸不解，他解释道，“他有时候写东西容易情绪崩溃，整个人精神状态都不好，从前他发生过一些事，他对女性都有点厌恶，我希望你能明白，靠近他没有什么好事。”

　　“怎么会？”我惊讶道。事实上，我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比如那天在书店发生的事情，可我又不知从何说起，所以还是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上是想听听浪壹怎么说。

　　“我不想对着朋友述说自己父亲的不是，但我必须提醒你，我确实是太粗心把钱搞丢了，随城虽然小，但外面的房子确实也不便宜，迫于无奈才回来住的，所以不管你对他有着怎样的幻想，都只是幻想而已。”他严肃道。

　　我更不解了，他的父亲，浪叔，一个将近四十，却在第一次见面就深深吸引我的成熟男人，对于他的冲动已经不是出于我的控制就能解决的，更好像是一块磁铁，直直被吸了过去，又或者换个更恰当的比方，飞蛾扑火。

　　“他经历了什么？”我问他，“我知道很冒昧，可是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更具体的原因，我想你一定知道，你是他儿子。”

　　“我不知道。”他说。

　　怎么又不知道，你们都说不知道、不认识，可是这些明明都摆在眼前了，你们到底想隐藏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只是不愿意告诉我，因为我们只是朋友，我们互不信任，抱歉，确实是我逾矩了。”我想了想，对他说。

　　“我不想只是跟你做朋友，这个过程会很辛苦，但这些没必要让你知道。”

　　还不待我回答，他拉起我的手，语气变得欢快：“走吧，吃饭去！”

　　我们下了楼，浪叔坐在餐桌旁，正津津有味的吃着早餐，看起来心情不错，他看到我们下来，对着我们笑了笑，说：“今天吃牛排，味道应该还不错！”

　　怎么都判若两人。

　　他又看了看浪壹拉着我的手，脸上露出神秘地笑容：“对了，今天是浪壹做的饭！”

　　见他看我，我连忙用另一只手拨开浪壹的手，没有说话，直走到桌边。

　　“是啊，快尝尝我做的！”浪壹或许有些尴尬，发出爽朗的笑，连忙帮我把椅子推出来，方便就坐。

　　“谢谢。”我礼貌回答，坐了下来，看看浪壹，又看看浪叔。

　　他们正期待地看着我，直到我开始品尝浪壹做的牛排后，夸赞了一声好吃，一切才回归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