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三）

院中，各种鲜花茂盛生长，芳香扑鼻，粗长的葡萄藤爬上架子，为下方的桌椅提供清凉。

屋檐下挂着一排鸟笼，颜色亮丽的鸟儿在精心的照顾下，格外活泼，鸟声悦人。

金凌看着这个充满生机的院子，有些踌躇。

他从未进过像虞老太太这样的家族长辈的院子。

金家喜欢富贵华丽的装饰，种植的也多是家族象征金星雪浪，其余花卉都只是陪衬。

莲花坞在这方面也是如此。

金凌看着院子中种类繁多、随手可触碰的各种植物，格外小心地从它们旁边走过。

葡萄藤下坐着一个红裙女子，一头如墨长发编成几股辫子，盘在脑后，用几只玉簪固定。

听到声响，虞夫人回过头，耳垂下的蓝水晶折射出亮光，可是对上她眼神中的锐利和打量时，金凌觉得这双杏眸中的光芒更为夺目。

“金凌？”

向上的尾音听着像是询问和迷惑，可是金凌却知道，这是确定的审视。

金凌大着胆子跟虞夫人对视上眼神：“是南奶奶让我进来的。”

虞夫人微微皱眉。

金凌心里一颤，摸不准虞夫人的态度，于是一甩衣摆，重重跪下，朝着虞夫人磕了三个头，“金凌，拜见外祖母。”

声音到最后，已经带上了哽咽的哭腔。

虞夫人对于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外孙，微抬下巴，示意自己对面的石凳：“坐下说话吧。”

金凌紧张地抓着自己衣摆，小心地在石凳边缘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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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夫人手中正在打着剑穗，手指灵巧地勾着丝线穿梭，抬眼注意到金凌的局促，她把半成型的剑穗往前递了递。

“这个样式喜欢吗？若是喜欢，也给你编一个。”

金凌哪敢说不喜欢，连连点头：“很好看……外，外婆愿意给我编吗？”

虞夫人淡淡一笑：“你是我外孙，一条剑穗而已，又不是什么麻烦事，我做好了派人给你送去。”

虞夫人这样温和的态度让金凌心里轻松了些许，他不由得露出了一个略带腼腆的笑容。

虞夫人快速打完手头的这个结，把告一段落的剑穗放在篮子里的丝线上，这才正式看向金凌。

金凌端正了坐姿，盯着眼前的石桌，等待着虞夫人审视完成。

虞夫人看着面前这个孩子，语气感叹怀念：“你很像你父亲，也很像阿澄……你祖母的安寝处在哪里，我想要抽空去祭拜。”

金凌回答道：“祖母按照金氏的规矩，葬进了祖坟，但是她不愿和祖父合葬，因此两人的墓穴是分开的。若是外婆想要去的话，我会提前安排。”

说完，他有些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虞夫人的态度。

虞夫人眼神哀伤，想起长眠多年的好友，心中五味陈杂，最后也只是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金凌很想再说些什么，可是他不确定虞夫人知不知道自己和舅舅的事情，讨不讨厌自己这个外孙。

祖母去世的早，除了三长老，他很少和这一辈的长辈们相处，况且三长老还是男性，如今……也已经厌恶他了。

金凌低着头，对眼前这种谈话氛围无所适从。

虞夫人却又开了口：“我知道你如今的情况，如何，还能应付吗？有没有什么疑难困惑之处？若是对人情、对事务不知道怎么处理，以后可以传信给我，我在这方面有些经验，或许能帮上你。”

金凌愕然，瞪大了眼睛：“您，知道我……？”

“我知道。”

金凌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他小声而难堪地确认：“我和舅舅的事……”

“我也知道。”

金凌眼中迅速积聚起泪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您都知道，却不骂我？我以为您会狠狠收拾我一顿，骂我鼠目寸光，骂我白眼狼，骂我忘恩负义不知廉耻，你为什么不骂我？你也不想要我吗?”

金凌眼前模糊一片，可是他心里好疼好难受，周围空气仿佛被抽离，窒息感扑面而来。

虞夫人的态度和反应太过自然，太过平静，可她若是已经知道了那一切，为什么还会如此平静？

她一点都不在乎自己这个外孙吗？

自己的叛逆，自己的错误，自己的幼稚，扰动不了这个外祖母的一点情绪吗？

虞夫人这个态度，和如今的江澄太过相似，一样的淡然潇洒，保持着表面的礼数和人情。

可是，这不是亲人间的相处。

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石桌上，“啪嗒啪嗒”的声音让人能够想象到，对面这么低头哭泣的少年是多么伤心和无助。

虞夫人起身，拿出丝帕，抬起金凌的脸，一点一点耐心地为他擦去泪水。

“我没有不要你。只是，金凌，我先是江澄的母亲。”

金凌绝望地闭上了眼。

片刻后，金凌接过虞夫人手中的丝帕，自己整理好仪态，眼眶红红的。

虞夫人摸了摸他的头，“你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什么看法，对自己和舅舅关系和看法？还是她和自己的看法？金凌迷惑地看着虞夫人。

虞夫人坐回位置，“俗语说隔代亲，按理说我该很喜欢你的。”

金凌声音暗哑，语气里含着几分自嘲和颓废：“可这是您第一次见我，还是一手好棋下得稀烂，处境狼狈的我，不亲也是情理之中。”

“难道你以为，父母爱子，祖父母疼孙，只挑优秀的、乖巧的去疼爱吗？无论你是什么样，我都是疼爱你的，金凌。”

如此直白的话，倒是金凌第一次听到，他有些呆愣，抬头看着虞夫人。

虞夫人目光柔柔地盯着他：“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我知道。骄傲、不服输、上进、善良，你成长得很好，为人长辈，不该苛求晚辈十全十美。”

“可是呢？下面该可是了吧？”金凌勾起嘴角，是很轻蔑的笑意，对他自己的轻蔑。

虞夫人也没有反驳，顺着他的话，“没错，可是。我的确是你嫡亲的外祖母，如今回来，亏欠了你这十几年的疼爱，可是……可是啊……”

虞夫人目光放空，盯着空中虚幻的一点，仿佛看到了什么美好的过去。

“可是，我更亏欠的，是我的儿子，你的舅舅，江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