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夜试情

掌灯时分，游晚虬才知道韩冰姬一行也住在同一家客栈，因为他在门房处看到那个叫林之的美男子匆匆而过的身影。与昨天不同，他们今天非常低调。

晚班由陈易安带队。分配人手的时候，游晚虬主动要求值夜，因为他预感到自己将彻夜无眠。

满天繁星，都象她清澈动人的眼睛；秋虫呢喃，仿佛有情人低诉隐秘的心事。游晚虬独自仰卧在墙头，回忆着白天的一幕幕，心中充满柔情蜜意。他已经顾不上去琢磨韩冰姬的来历和年龄了，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和她在一起。

一个趟子手凑到陈易安身边，道：“陈头儿，那个韩冰姬是怎么回事，老爷子有没有透露一点给你啊？”

“有啊。”陈易安落落大方地答道。

于是所有人呼啦一下将他围住，催道：“那讲讲啊！让我们也听听。”

陈易安却不答话，挺直了身子向四周扫视。一个趟子手道：“放心吧，我们都盯着呢，出不了事。”

其他人一起附和道：“就是，咱们又不是吃素的！”

游晚虬也在墙头坐了起来，示意自己并没闲着。陈易安见状，笑了笑，道：“你们哪，看到美人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好吧，听完别骂娘。当家的说，这个韩冰姬，是二十年多前江湖上的第一美人，人称‘云梦娘子’。怎么美法就不用说了吧。不仅长得美，武功也不错。不过咱们当家的在昨天之前并不认识她，说不好究竟如何。当然喽，那时候做梦都想娶她的男人数都数不清。不过呢，这女人有些水性杨花，前前后后有好几个相好的。其中一个特别能吃醋，相好了一阵，云梦娘子却执意分手，据说是又看上别人了。这个醋缸气不过，就设了个计，将她毁容了。”

“啊？！毁容了？”众人忍不住惊呼。

“娘的，难怪她要戴面纱。”其中一人说道。

“谁把她毁容的？”

陈易安摇了摇头，道：“这件事的细节，知情者极少。云梦娘子那么骄傲的女人，自然不肯将自己这么惨的经历公之于世。可惜一直没能抓住那个始作俑者。昨天你们都听到了，谁要是动了她保的货，她掘地三尺也要追回来。但是这个仇却一直没报，看来此人相当狡猾。她归隐了很多年，好多人都怀疑她是不是还活着，没想到她又重出江湖。”

游晚虬沉吟道：“有这样的经历，归隐多年还能重出江湖，肯定是想通了什么。”

陈易安道：“我倒相信她是为生活所迫。唉，女人落到这一步，也是可怜。好了，故事讲完了，你们可以把心收回来了。都散了吧，晚上警醒点。”他很清楚，一个女人失去美貌，她的故事就算结束了。果然，大家一边嘟囔着：“原来摘了面纱就是个丑八怪，切！”“别说，我还挺想看看的。”“太可惜了。不过嘛，她一个情场老手，该玩的也玩了，不亏。”一边都兴味索然地各就其位。

游晚虬却望着天空发呆，脑海中转过无数念头。忽然，他一下子坐了起来。他得把那张画偷回来！料想那冯画师不会真把画撕了，若是卖给别人，就更不好了。

他再次借口去茅厕——只有这一个借口能用。好在这个客栈的茅厕在前院，他大模大样地穿过前堂，避开伙伴的耳目后，便一闪身出了大门。

外面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快步拐进巷子，正走着，忽然觉得身后有人，连忙侧身躲在墙垛后。果然看到一个矫健纤细的黑色身影飞快地从墙头掠过。他暗暗吃惊，待那人过去，才继续向前走，出了短巷，前面有个小树林，他一头扎进去，运步如飞。就在此时，耳畔又传来沙沙声，显然不远处有个人也在和他朝同一个方向行进。

她一定是把方向弄错了，绕了一点路，结果又与自己碰在了一起。游晚虬刹住脚，想隐藏自己的行踪，可是晚了，那人似是觉察到了他的存在，也止住了脚步。游晚虬放慢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继续前行。树林很小，仅十几丈，出了树林就是大街，冯二宝的画店就在街的尽头。游晚虬到了树林边缘停住，等着对方现身。可是对方狡猾得很，居然也隐而不发。

他略一犹疑，大方走出树林，扭头道：“你出来吧。”

一个黑色身影从树后闪出，虽然被黑色的短斗篷裹着，仍能看出她身材苗条美好。她的脸被厚厚的面纱蒙着，一双漆黑清澈的眼睛冷冷地盯住游晚虬。

蒙面也没用，游晚虬一下就认出那双眼睛，他刚要开口，却听对方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到哪儿去？”

这正是游晚虬要问的，却被她抢了先。他苦笑道：“原来姑娘一路穷追不舍，就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

他改口了。然而韩冰姬却似乎并不介意，反倒被逗得差点发笑。她本来是要单独行动，不料却撞上游晚虬。被他这么一说，立即生出几许滑稽之感。索性顺着他的话头道：“看在我追得这么辛苦的份上，你还不从实招来。”

游晚虬叹了口气，轻声道：“姑娘冰雪聪明，何不猜一猜。”

韩冰姬道：“我猜你是要半夜做贼，潜入民宅偷东西吧。”

游晚虬被她说中，也不想否认，只是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他笑起来很好看。

“是不是没想到被我抓个现行？”韩冰姬道：“难道因为穷，就可以做贼么？”

游晚虬小声道：“可是有人虽然有钱，却并没比我更君子。”说罢，揶揄地朝她眨眨眼睛。

他在影射自己与他半斤八两。韩冰姬一窒，故意道：“你说我？”

她不肯承认。游晚虬鼓起勇气，决定再逼一步：“在下想邀请姑娘一起，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既然已经被看穿，再继续否认就没意思了。对手比她预期的厉害，她的心有点乱。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的？”

不然还能是什么呢？游晚虬心想。口中却道：“我猜的。”

韩冰姬略一沉吟，道：“他能偷画，咱们自然也能偷画。”

“这句解得妙。姑娘这么一说，在下都觉得理直气壮了。”游晚虬不禁笑道。

“你是个有趣的人。”她幽幽地说道。她一向待人冷淡，很少言笑，但不知为什么，这个游晚虬总有办法把她逗笑。

心照不宣地打了一场机锋，一时无语。游晚虬朝她看去，却正碰上她投来的目光，四目相对，又急忙闪开，各自沉浸在这甜蜜的尴尬之中。

过了一会儿，游晚虬重新抬头望着她，轻声道：“你不是韩冰姬。”

韩冰姬似有些吃惊，道：“你都听说什么了？”

游晚虬道：“何必冒用别人的名字呢？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

韩冰姬迟疑了一下，道：“你是不是听说，韩冰姬已经毁容，却心怀侥幸，希望我不是？”

游晚虬道：“我不管你有没有毁容，我只知道，你一定不是韩冰姬。”

韩冰姬沉默片刻，慢慢抬起手，将面纱摘了下来。月光下，她清丽脱俗的容颜完美无瑕，在黑夜与黑色夜行衣的衬托下，愈加散发惊人的美丽。游晚虬的呼吸几乎消失，再也无法移开目光。前番只是匆匆看过她半张脸，还曾怀疑是不是另外半张脸有问题。现在看来，那面纱果然是蒙人的。

韩冰姬冷静地看着游晚虬，道：“我想起来了，你见过我。在金陵牌楼巷口。”

游晚虬道：“我不是有意作弊。就算那天没见到你，我也一样相信你不是韩冰姬。”

“我并没有冒用别人的名字。”韩冰姬平静地道。

游晚虬一愣，道：“你是说……？”

“没有人见过我毁容的样子，所以，那只是个传说。”韩冰姬望着他的眼睛，道：“希望你不要把我的秘密说出去。”

“原来如此。”游晚虬惊讶地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片刻，才道：“那，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破除那个谣言？”韩冰姬淡然一笑，道：“那对我有何意义？”

“是啊。”游晚虬瞬间领悟。以美貌示人，吸引来的便是追逐美貌之人，她这神仙一般的人，怎么会稀罕贪恋美色的庸俗男子？所以她故意让人以为她容貌已毁，就是为了避开无谓的干扰。

“没想到是么？”韩冰姬面露讥讽，“你还想要那幅画么？”

游晚虬怔怔地望着她。这个会弹《金风玉露》的女子，会陪他买镜子的女子，和他同时半夜去偷画的女子……他怎么也没办法把眼前的她和陈易安讲述的云梦娘子联系在一起。她怎么会是情场老手呢？她分明和自己一样，也带着几分不知所措。可见那些谣言谬误到何种地步！

片刻，游晚虬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的神秘，对他产生着致命的吸引。

韩冰姬似是有所触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那你愿意天天和我在一起么？”

天天在一起？天天？月光下，她如冰似玉，显得那么不真实。游晚虬有些恍惚，轻声道：“我能么？”

“我明天就不和你们同路了。若要时常相见，你今晚就得和我走。”

“告诉我你住在哪儿，我会去找你。”

“为什么不是现在？”韩冰姬微含嗔怨。

游晚虬有些无措，只得道：“我受雇于人，岂能半途不辞而别？”

“受雇于人？”韩冰姬若有所思地低头想了一会儿，随即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道：“我问你，铁风镖局每月给你多少报酬？”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游晚虬一怔，想了想，还是轻声答道：“五百文。”这样的工钱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杂役来说，不算少了。何况镖局管吃管住，还按季节给每个人制做衣裳、鞋子，保证换洗。只要没有太多的欲望，对于游晚虬这样一个单身汉来说，五百文还花不完呢。他本来并不觉得自己穷，但现在当着她的面回答这个问题，却仿佛一下子矮了半截。

韩冰姬望着他，道：“你若跟着我，我每月开你三十两银子，好么？”

三十两！游晚虬呆住了。这是怎样的一大笔钱啊，若照他这样五百文五百文地挣，要挣好几年！而现在，只要答应跟着她，一个月就能到手了，而且，每个月都有这么多！她太有钱了，她怎么会这么有钱？

“好么？”韩冰姬望着怔怔发呆的游晚虬，温柔地追问道。

游晚虬的头脑冷静下来，慢吞吞地道：“林之和葛木他们，也是拿这个数吧？甚至更多？”

韩冰姬的神色有些变了，道：“你提他们干什么！”

游晚虬有些悲哀地看着眼前的心上人，艰涩地道：“你是要我做你的跟班，不是么？”

韩冰姬看着他的神色，一时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觉得我侮辱了你？”

侮辱？三十两银子还能叫侮辱么？简直是太抬举他了。可他只觉得心在往冰窖里坠。韩冰姬走近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拿起他的手，道：“你真的不回答我么？”

游晚虬不由自主地握住她柔滑如丝的手，心中涌起一种想落泪的冲动。他咬牙忍住，低声道：“如果成为你的跟班，需要做什么？”

韩冰姬见他回心转意，放下心来，柔声道：“你只须每天陪着我，和我说说话就行了。”

说得真轻松，你们不是要代人追凶报仇的么？不过游晚虬没多问，只说道：“等我走完这趟镖吧，让我想想。”

他还要想想？韩冰姬沉默了，她抽回手来，幽幽地问道：“你不怕我改变主意？”

改变主意的意思，就是选择其他人做跟班么？他不是怕失去那每月的三十两银子，而是……而是什么呢？游晚虬脑子有点乱。可是就这样跟着她走又算哪一出？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韩冰姬见状，默然无语，转身正欲离去，走了两步，却又停住，望着茫茫夜色，似是自言自语道：“我住在洪泽湖仙人岛上的铜雀宫。”说罢，便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留下游晚虬沮丧地站在原地，将先前偷画的打算抛得无影无踪。他仰望星空，星星还是那些星星，却仿佛变成一只只讥笑的眼睛。是啊，事情这样发展才是合理的。她确实是那个善于媚惑的韩冰姬。他曾自命不凡，却没想到和世间的凡夫俗子一样，也落入这个美丽的陷阱。

他不介意落入美丽的陷阱，只是，这不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