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画中人

第二天天蒙蒙亮，镖队就出发了。临走时，游晚虬忍不住偷眼朝南院看去。南院静悄悄的，不知韩冰姬他们是已经走了还是尚未出发。纵然她是一个有驻颜之术的年长妇人，也给游晚虬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当然，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了吧。

虽然一路很顺利，这一天却歇得特别早，天还大亮着，就在浣溪镇歇下了。因为万老爷子要到镇上见一位朋友，将女儿大婚的喜贴送给他。不过大伙并不能跟着放了鸭子，所有人必须留在客栈看守镖车，只放了游晚虬一人到镇上买些日用之物。

镇子很小，只有一条街。游晚虬顺着那一排门店摊贩走去，边走边采购，不觉来到尽头最后一家店铺。这是个卖脂粉首饰的铺子，门口货架上摆着琳琅满目的货物。游晚虬停住脚步，拿起个脂粉盒嗅嗅，放下，又拿起一把团扇摇一摇。

老板娘一见，立马上前招呼：“哎呦，客官好眼力，这个脂粉是今年新出的，茉莉香，你闻闻，是不是？这盒子也是别处没有的，送给姑娘，她保准高兴！……哎，对对，这扇子也好，虽说天凉了，可哪个姑娘不得多备几把？这上面的画可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冯画师的亲笔，你那心上人保准夸你有眼光！客官大概不知道冯画师，他呀……”

游晚虬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将扇子放下，正欲离开，目光却被几面小铜镜吸引了。他拿起其中一面铜镜来回看。铜镜的打造工艺很好，有一个可以活动的把手。背面镂刻着喜鹊登枝的图案，两只可爱的小喜鹊栩栩如生，眼睛处镶嵌着两颗小小的珍珠。是个可心的小玩意儿，女孩子家应该会喜欢吧？关键是价钱合适，正好要一两银子。

他暗自盘算着，一面把玩着小镜子。突然，他愣住了，因为他在镜子里看到一张脸，一张蒙着面纱也美若天仙的面容，是韩冰姬！

他连忙一扭头，果然看到韩冰姬站在不远处。她依然蒙着面，但今天穿了一身杏色的家常便服，袖口处绣着一溜浅粉色的小花，衬着她的雪肤黑发，显得婉约可亲。她只带了那个叫葛木的跟班。葛木乖巧识趣，见主人要上前和别人说话，便挪开几步站住了。

“韩前辈。”游晚虬连忙打招呼。

“想不到你还有这般爱好。”韩冰姬边说边从摊子上拿起另一面镜子，随便看着，道：“不错，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公子果然不是俗人。”

“承蒙夸奖。”游晚虬知道这是讥讽加试探，解释道：“是想为一个朋友备点礼物。”

“朋友？是个女孩子吧。”有了昨晚的对谈，她今天的口气随和了许多。

游晚虬抱拳一揖，道：“前辈真乃神人也！”

这回，韩冰姬真的忍不住笑了，道：“你这又是脂粉又是镜子的，傻瓜也猜得出。”略微一顿，点点头道：“嗯，做个订情物挺好的。”

“不是。”游晚虬笑道：“她要大婚了。就是……不知道送什么才好。你说，女孩子会喜欢什么呢？”

韩冰姬微微一怔，慢慢放下手中的镜子，道：“她要大婚了，你只送面镜子？”

游晚虬有些惭愧地低下头，道：“我知道这份礼很轻，可能配不上我的朋友。但我只能送我买得起的。”他觉得没有必要解释与万樱是何种程度的朋友。

温和的神情重新回到韩冰姬眼中，她轻声道：“你既有这份心，送什么她都会高兴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游晚虬将手中镜子递到她面前，道：“那……你觉得这个好看么？还是那个龙凤呈祥的？”

韩冰姬看了看刚才自己拿着的“龙凤呈祥”，道：“若要我选，就选你这个喜鹊登枝的。”

游晚虬随即扭头向店里道：“老板娘，喏，付账。”

韩冰姬在旁帮腔道；“挑个好看的盒子装。”说罢又将目光转向游晚虬，轻声问道：“你是第一次给女孩子买礼物么？”

游晚虬想了想，道：“也不是，我有个小师妹，我也给她买过东西。”

韩冰姬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一抹羞怯的犹豫从眼中一闪而过。她欲言又止，最后终于鼓起勇气，道：“我今天多嘴了，请你不要见怪。”

游晚虬也有点无措，忙道：“哪里。这样……不是挺好么？我正缺人帮我拿个主意。”

韩冰姬稍稍松了口气，低下头玩弄面纱，不再说话，却也不走，似乎有意要陪游晚虬等老板娘把镜子装好。

她今天似乎特别有闲情逸致，一直笼罩着她的那层寒霜几乎消散了。尽管神情语气依然淡淡的，却仿佛冬日的水井，从某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微微散发出特别的温度。

不一会儿，老板娘递过木盒。两人正欲离开，忽然一个中年男子走上前，施礼道：“二位好雅兴，不如到敝店中，为在下的画作指教一番如何？”

两人莫名其妙地互望一眼，想想反正也没什么急事，就跟着那中年人走至街对面店中。却见那店里店外，到处都挂着画作，有已装裱好的，有尚未完成的，有条幅，也有扇面，甚是热闹。那中年人一面将二人让进店中，一面自我介绍：“小可冯二宝，会些丹青小技，在此卖画为生。刚才偶见二位，真是惊如天人，不免技痒，特作写意一幅，二位不妨一观。”

店中的画案上，铺着一幅宣纸，墨迹未干，画上以写意的技法画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面对面站着，男的手里拿着一面小镜子，好象正要递给女子；女的双手自然合拢在胸前，如西子捧心。虽薄纱遮面，画师却竟然能将面纱下的面容隐隐勾勒出来，似浅笑盈盈。两人姿态娴雅，眉目传情，竟如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整副画不论画中人的姿容，还是作画人的笔法，可谓浑然天成，没有一分矫情，没有一丝败笔，真是难得的好画。可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那画中的两个人，竟然就是游晚虬和韩冰姬！

游晚虬苦笑道：“谁让你画了！”

冯二宝道：“公子此言差矣！若是两下说好了专门作画，二位哪得如此自然的神态？全靠小可一双慧眼，一支秃笔，于刹那之间将二位的青春美貌、柔情蜜意落于纸上，这才叫神来之笔。公子将此画取回家中，私藏也好，展给亲朋好友一观也好，岂不美哉！”

两人听得尴尬万分。游晚虬道：“非礼勿言。你这么说会坏人名声的。”

冯二宝不以为然，道：“二位有所不知，小可早年曾师从愁城红豆，说句夸口的话，丹青界就没多少我的对手！只可惜世事艰难，高堂大殿，我不得其门而入啊。往日所画，无非是些市井人物，登不得大雅之堂，今日为二位作的这幅，实在是小可平生第一得意之作，若能与家师愁城红豆的《秋娘晚憩图》略作相提，则足以慰籍平生了！”

韩冰姬望着眼前的画愣了一会儿，忽然接口道：“先生所说愁城红豆，难道是二十多年前号称天下第一圣手，堪与吴道子相提并论的那位么？”

冯二宝道：“正是。姑娘真是博闻多见。”

韩冰姬道：“听说他极有天才，可年纪轻轻就为了一个女人死了，可有此事？”

冯二宝故作惊讶地问：“难道姑娘没听说过家师与《秋娘晚憩图》的故事？”

“愿闻其详。”

他们一来二去，竟然就聊了起来。游晚虬趁机瞄向案上的画，越看越觉得画得确实不错，不禁心生喜欢。他不知道这幅画会被怎样处置，只希望时间多拖延一些。

只听冯二宝口沫横飞地吹起来：“话说当年有一位富豪，娶了一位貌如天仙的娇妻，此女据称为天下第一美女，名唤沈秋娘。那富豪宠爱娇妻，又恐她年华易逝，红颜老去，便请家师为他的娇妻画像。家师观其仙容，只觉千娇百媚，令人意乱神迷，竟不知从何下笔。那富豪便特允家师住在府上，每日观察美人，务要画得传神。家师便日日与沈美人问安叙谈，赏其颜，闻其香，爱慕之情与日俱增，竟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呕心沥血，作成《秋娘晚憩图》。可是画一作完，他也就不得不离开沈美人了。家师回到家中，从此再也无心作画，日夜思念美人，竟相思成疾，不到半年便仙逝了。唉，那幅《秋娘晚憩图》，也就成了家师的绝笔。过了几年，那沈美人不知为什么也香消玉殒。画中人，作画的人俱是天下第一，又都离开人世，此画便成千古绝唱，如今，只怕已是价值连城喽！”

韩冰姬正默默地望着画中人出神，冷不丁冯二宝就讲完了，只得慢慢地抬起头来。

冯二宝察颜观色，心里已有了九分把握，笑道：“怎么样？小可不仅卖画，还赔上一个故事。二位，此画日后必然成名，眼下收藏要紧。十两银子，不贵吧？”

他倒打的如意算盘，可别说游晚虬没钱，就算有钱，他也不能买呀，那不等于告诉韩冰姬，自己对她想入非非么？同样，韩冰姬也没办法买。

“把它撕了吧。”韩冰姬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顾自飘然离去。

游晚虬见状，噗哧一笑，也赶紧拔脚溜了。留下冯二宝一人呆立当场。他一个投机取巧的画师，当然能看出这两人并不门当户对，可他们若不是出来偷情的，这女的又何必戴面纱呢！他们竟然敢不要这幅画？真是活见鬼啊！他忿忿地冲着游晚虬的背影嚷道：“你们不要，自有人要！老子还要卖它个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