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新年过后，筠川已经很久不下雪了。

天气一日日变暖起来，但也有些反复无常，俗称‘倒春寒’。在反复无常的天气变化下，张云云很顺应‘潮流’地感冒了。

她起初没怎么当回事，裹在被窝睡了两天，眼见感冒不轻反重，才重视起来，一大清早昏昏沉沉地出门买药。

但医院也是流感高峰期，人正多的时候。挂号处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队伍更令轻伤不上医院的张云云望而却步，她按了按嘴角新冒出的痘，准备打车去附近的诊所买。

然而，据停在医院外面抢客的各种出租车、三轮车司机说，附近最近的诊所在衡水路那边。但是衡水路呢，虽然离县医院不远，却在还在开发中的西城开发区那边，平常也没什么人跑，要去，得加钱。

张云云觉得自己大概病糊涂了，脑子跟一团浆糊似地，也没直说这些人捞钱嘴脸难看，随便指了个车便坐了上去。她说了句不太标准的江浙话，知道这些地道的筠川本地人一定听不懂，一路嘟嘟囔囔，“欺负老实人。”

到了目的地，出租车司机说的诊所就在马路对面，但由于直接横穿马路违反交通规则，逆行绕道又要加时计费，张云云理智地选择了下车走路。付完钱下车，张云云站在寒风里，又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幢幢高楼平地起，衡水路果然不愧处于西城正在开发中的地界，这边真的没什么人。张云云扯着围巾蒙着嘴一路沿着斑马线走过人行道，转头看见的，却是两旁街道门面正热火朝天地装修着。

那间诊所大概占据两间门面的样子，装的玻璃门，门头上偌大的衡水街道卫生院几个大字。张云云觉得自己真是病糊涂了，推开门一眼就瞧见了穿着白大褂坐在看诊台后的李却，他脖子上还挂着听诊器，对面坐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

还好李却没看见她。张云云立刻步子一拐，转头去了柜台上:“麻烦帮我配点感冒药，谢谢。”

看守柜台的也是个男药师，穿白大褂，看着很年轻，像刚刚走出校园的大学生。那药师十指在面前的键盘上停下来，转头看了眼张云云，问:“大人还是小孩？多大年纪？什么症状？”

张云云立刻说:“给我自己开的，大人。”

“这样啊。”

药师应了一声，扯过纸笔低头写写画画:“名字，年龄报一下。具体症状是什么，持续多久了，流鼻涕吗？”

张云云双手紧攥围巾，清了清嗓子，咳嗽一声，声调轻得几乎没声一样:“鼻涕倒是不流。就是头昏脑涨，嗯，有点发烧，还咳嗽，嗓子疼，像卡了痰一样难受。这样的症状，出现大概三四天了吧。”

“还是先测量下体温吧。”

药师才要说话，被旁边突然插入的一道声音打断:“现在正是流感高峰期，不要马虎。”

男人的声音很清朗、温和，一副很寻常的语气，却是不轻不重地说了药师一顿。张云云不用转头都知道来人是李却，但他说完这么一句后，又回到位置上去了，剩下男药师被说得面露尴尬，最后找了根温度计递给张云云，让她测量一下体温。

张云云转头，看了一眼已经坐回原位，此刻正在给老太太量血压的李却。在放弃买药掉头就走还是乖乖留下来测体温之间小小地纠结了两分钟，才拿着体温计噢了一声，慢腾腾地走到一旁坐了下来。

诊所里意外地人不少，除却浓浓的消毒水味，还有比起大医院更加纷杂喧闹的人少。张云云坐在长椅上，百无聊赖地打量周遭，男女老少，有小孩抗拒打针撕心裂肺地哭，大人一旁开怀大笑。

诊所里还有两个护士，都是姑娘，也不算专门负责吊针输液，至少看病是李却一个人在看，那个男药师则只负责配药。张云云测量好的温度计最后也落到了李却手里。

“三十九度五”

他甩了下温度计，这才多看了眼正在啃指甲的张云云，她脸都烧红了。于是，他转头，招手叫来一个护士，让那护士去配药:“烧得不轻，直接挂两瓶点滴吧，比吃药管用。”

张云云目光发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这种时候，她终于觉得自己和诊所里的所有人没有什么不同，李却的专业素养摆在那，不管她心里怎么想，他这个人作为医生来说，给人的感觉还是很靠谱的。

张云云心安下来，又要坐回去——她原来坐的地方就是打点滴的区域，不少人都是坐在那边打的。诊所里没有开空调，却放了几个小太阳供患者取暖。

“张云云。”

李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叫住她。在张云云满脸困惑回过头来时，他说:“这里人多，位置可能不太够。楼上有空床位，你去楼上吧。”

“我…”

张云云顿时满脸复杂。但李却好像真的就是随口一说一样，没等她说出些什么，人已经转过身继续忙碌去了，只留给她一个清瘦笔挺的背影。

真的很奇怪。

这一刻，张云云忽然很想找人诉说自己的不理解。

她攥紧围巾，小声咳嗽着，蜗牛攀爬一样小步往里走着，穿过人群。她觉得身后似乎有人在看自己，或许在想她为什么能得到优待，甚至有些小孩老人都没能得到一张空床位躺上一躺的权利。

张云云难得想起18岁那年发生的事。

19年初，还是春节期间。她和哥哥张博文去银行办卡，回程途中无意帮了路边一个小男孩，被男孩的醉汉父亲用啤酒瓶砸破头，碎片划伤了额头，血淌满一地，身上也满是鲜红。

男孩的妈妈吓得抱着儿子边哭边向他们兄妹俩道歉，而罪魁祸首还在醉酒，没有清醒过来。

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张云云被张博文抱着匆匆打车去了县医院。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她清醒过来，疼得蜷起身子，血污涂满一脸，双手攥紧张博文的衣服，断断续续地问:“哥哥，我会不会死啊？”

已经二十出头，独自出了社会在外面闯荡的青年和家里的弟妹一向不是什么太和谐友爱的兄妹关系，哪怕经历了父母离异、家庭破碎这样的大事。

张博文从小就不太喜欢自己这个妹妹，张云云和张锴更亲近，和他这个哥哥平常也不算好，甚至经常因为吵架和他的武力威胁被气哭。

张博文觉得张云云太爱哭，从小就爱哭，又喜欢告状。可这还是第一次，张云云抓着他的衣服，疼得眼泪直掉，她哭不出声了，奄奄一息地说:“哥哥，我会不会死啊？”

他也不知道那一刻的心酸从何而来，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他说:“不会。有哥在呢，别哭了啊，云云。”

李却那会还只是县医院一名刚刚从急诊转正的实习生呢。

大过年期间，医院也要人值班，李却在急诊干了一年，没两天，他就要转去外科了。

张云云是他在急诊接的最后一个患者。

张云云被送入急诊时，疼得几乎没了意识，一跟她说到医院了，她还爱美着呢，非要张博文用毛巾一点点擦干净她脸上的血。

李却去到急救室时，看到一些零碎的玻璃碎片还嵌在这姑娘额心的伤口上，血肉外翻，十分触目惊心，这却还算是轻的。张云云头上的伤更重些，因为失血过多，已经造成她数次短暂失血性休克。

可在给伤口缝针时，张云云还是疼得醒了过来来。

已经打过麻药了，她哭得跟没打一样，喊哥哥、喊爸爸、喊妈妈，总之是瞎喊一通。

张博文土匪一样地闯进急救室，最后给张云云放了两个笑话才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安安静静地缝完针。

但好几年后，回想起来这一幕时，张博文却是满脸沧桑地叼着根烟对妹妹说，真正转移了你注意力的，其实是李医生那张脸吧。

给她看笑话，她全程盯着人家医生看。

医生戴口罩呢，她就不安分地伸手去抓，任性得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得亏李却没计较。

张云云好不容易追到了梦寐以求的男神，春风得意时脸皮格外地厚，她狡辩称，我那会儿是疼傻了，清醒状态下指定做不出来那混蛋事。

——嗯嗯嗯，是是是，我妹妹多厉害啊，当代正义使者。

——哥，我亲哥，你可少阴阳怪气吧你。

其实，张博文一直不知道的是，当时吸引了张云云注意力的明明是李却在听说她是见义勇为受了伤后说的那句话——

“小姑娘真勇敢，见义勇为的行为值得提倡，不过还是要保护好自己的情况下再去帮助别人哦。”

即使戴着口罩，遮住了脸上的神情，他也由衷地向她竖了一个大大的拇指。

于是，张云云听着耳边笑话，看着戴着口罩的医生，破涕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