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后来，张云云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院。

张博文刚出社会没两年，没有存款，自然负担不起妹妹住院昂贵的医药费。他们父母都在外地，张博文于是出面联系醉酒行凶的男孩父亲协商赔偿事宜，而那人也无赖，张口就是一句没钱。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好好地在我家里喝酒咋了？你妹妹自己多管闲事，这就是她的命，你们家没钱我家还穷呢。实在不行，小伙子，你报警抓我？”

男人露出一个挑衅地笑，大大咧咧地坐在家里椅子上，摊开双手，摆明了不会赔偿医药费。女人拉着儿子站在一旁，怯弱到不敢多说一句。

说了也是没钱。

张博文被这对夫妻气得额角青筋暴起，攥紧拳头就要打人，被家里的两个伯父堂哥拉住，“要不是我妹妹，你儿子可能早就被你一酒瓶砸下去砸死了，你们这家人还能更无耻一点吗？”

“那就报警处理吧。”

男人光棍道，“反正呢，钱，那是一个子儿都没有。”

好吧。张家人还没报警，围观看热闹的好心群众不嫌事大地真打了110，派出所的民警开着警车就来了。

民警一介入调解，张家人才知道，那男人也姓张，跟他们一家人撞了姓不说，人看着不怎么样，竟还是个大大小小的超市老板，就是喝酒了爱摔酒打人是在附近出了名的。

“那我妹妹就白伤了？”

去派出所做笔录时，那男人的无赖程度更上一层楼，逼得张博文几次不服气地拍桌急道。

做笔录的民警不悦道:“这不是还在了解情况吗？这是在派出所，你以为你在吼谁呢，坐回去！”

一旁的张伯父道:“不好意思啊警察同志，我这侄儿也是护妹心切，我侄女这会儿还躺在医院人事不省呢。”

那民警脸色才缓和了许多，说:“那也不能搞这土匪一样的作派了啊，这里是派出所，可不是你们家里，没有点纪律性可不行。”

“是的是的。”

张伯父忙拍了拍张博文，提醒他注意着点，又说，“这我肯定得好好说我侄儿，可不能有下次了。”

至于伤人的那男人，民警也介入调解，但男人的态度太嚣张，始终拒绝赔偿，男人的妻子更是唯唯诺诺，抱着自己的儿子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味的哭。

张博文给他爸妈打了个电话回来，冷冷地看向那一家人，说:“不赔偿，可以啊。那就带我妹妹去验伤，咱们也不废话，直接打官司就行了。”

张家人态度坚决，民警这边见实在没法调停，索性把醉酒行凶伤人的男人先给拘留了起来。虽然张博文口头这么说，派出所那边还是督促着男人的老婆、那男孩的妈妈赔偿了一千块医药费给张家。

那一千块是女人后来带着男孩去医院看张云云时给的，看上去给得很不情愿，但边上被两个民警一左一右地看着。

俩民警都说，“人家小姑娘好心救了你儿子，人还是你老公砸伤的，按理说你们两口子就该承担人家这个医药费，怎么就和你男人一个样，这么一点钱都斤斤计较呢。”

那男孩跟着母亲进了病房，站在病床前，倒是很有礼貌，小声地说:“对不起，姐姐。”

张云云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她头上缠着纱布，还在打点滴，没精神也没力气说话。女人在一旁坐下来，给她削了个自己带来的苹果。

这时候，张博文买了早餐来了，一见这母子俩，立刻沉下脸。

不过转眼一看民警也在，加上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张博文不开口了。

张云云才说:“哥，人家是来探望我的，你臭着张脸做什么。”

张博文很不给面子地说她:“探望你？没有警察和派出所在，你看人家会不会来？还说呢，前两天要不是咱妈打了三千块回来，你这院都住不起了。”

因着张博文这话是当着人说的，那女人顿时满脸尴尬地站了起来。

那会儿谁都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不浅的缘分呢。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救人天下知。

张云云救了人，成了学校里的名人。她成绩原本中上，在班里是被忽视的那种存在，骤然却成了老师同学眼里的英雄。

然而，英雄的塑造很轻易，形象的崩塌也只在一瞬间。

张云云高考失利，并没有考出满意的成绩，顶着老师同学家人朋友失望的目光走出学校。

她去了县医院，医生办公室没见到李却，便坐在外科的长椅上等。

医院空调温度调得低，走廊里来往的人形形色色，其中大多人脸上是冷漠地，他们可能是病人、可能是病人家属、也可能是熬了几个夜班的医生护士。

张云云第一次产生在某个社交平台上将身边经历的一切记录下来的念头。

因为高考失利，也不完全因为高考失利。

她终于见到李却，他刚刚结束一台手术，行色匆匆间，马不停蹄又要奔赴下一台手术，片刻目光停留都没有，更没有看见长椅上坐着的她。

张云云一个人坐了很久，大概被人误会成蹭空调的了吧，她明显能感觉到护士台那几个护士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样了，她们交头接耳，不时目光交汇，笑着攀谈。

她对她们在聊什么一点兴趣都没有，低头摆弄着自己的小白包上挂着的兔子摆件。那是她刚出院时，她年轻的主治医师送她的一份特殊的出院礼物。

正因为年轻，李却这一行为还被科室主任狠批了一顿。

医生和患者之间的关系，可以适当地拉近，却不可以拉得太近。

因为常有人把握不好这个度，造就一桩桩医患纠纷和丑闻，所以张云云看到一张张渐渐变得面对病人仁慈却冷漠的面孔。

医生们济世救人，却离病人天涯咫尺，睁眼虽可见，触手却不可及。

终于，张云云等到了晚上八点，已经连轴转三十几个小时，满脸疲惫正和同事交接完成换下白大褂准备下班的李却。

她站起来，小跑过去，堵住他的去路:“李医生！”

李却看着她，反应了好一会儿，终于才想起来她的名字:“张云云？”

张云云晃了晃包包上的兔子摆件，脸上的笑容耀眼得高考失利的好像不是她一样。她追着自己的前主治医师的脚步往电梯里走，一边滔滔不绝地说:“我今天高考完啦，一出考场我就来了医院。我等你好久了，李医生，你可终于下班了！”

李却其实很累，严重到眼皮都快要睁不开的程度。

他有些不高兴地问:“你高考完不回家跑来医院等我做什么，你家人知道吗？”

张云云摇摇头，又点点头，说。“我发信息给我哥哥说了，他知道的呀。不过他不是很同意，但他现在不在筠川，没法管我啦。我弟住校，家里反正也没人，我不用很早回家的。”

她话刚说完，电梯叮地一声响起，就到一楼了。

李却前脚走出电梯，张云云后脚蹦蹦跳跳地跟上去，她看上去心情真的很好，充满活力，元气满满，还是个精力旺盛的青春期小姑娘。

张云云还想说什么时，李却两句话噎住了她接下来的欲语还休:“小姑娘，我很累，急需回家休息了。有什么话，改天空了再说，好吗？”

好吧，张云云的热情被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浇灭。

她被打击到了，讷讷失言，慢慢停下原本要继续跟上去的脚步，看着医生离开的背影识趣地说了句:“好叭。”

后来，张云云社交平台上的第一条动态，如实记录了当天的心情:

【——2019年6月8日

高考失利，心情不好，本来想求个安慰，没想到看到他的一瞬间所有失落的情绪都一扫而空。也许是有一点高估了自己在他眼里的分量吧，可能压根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所以大概率是被讨厌了吧。】

然而，事实是，张云云不开心的情绪仅仅持续了不到十分钟，一脸疲惫的男人便去而复返，很是无奈地对她说——

“走吧，不怎么懂事的小姑娘，哥哥送你回家。”

张云云撅着嘴，还很不高兴，一点都不想承认医生那一声自封的哥哥。但李却的确比她亲哥还要年长几岁，那一声哥哥，其实也没什么错。

18岁的张云云不开心地发了第二条动态。

【——2019年6月8日

估算错误。但真的还是很想认真反驳他一句，不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