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渠灵十六岁时，墨苍至弱冠之年。
清明微雨，晌午过后唯留氤氲不散的薄雾，一袭白衣静静地分花拂衣而来。逼仄的小径铺满细细的石子，蜿蜒如羊肠，路边少女撷了一支出墙来的白玉兰，宛如她清秀的容色。
一转身，悄悄闪进了青泥小筑，侍者目光凝在她身上一瞬，便认出了那个少女——转魄阁阁主，刚想出声，却看见少女噤声的动作，转眼，默默退开。
小筑院中不大，青泥花草竹石点缀其中，宛如云外之境，一条石阶道通向阁内。她将身影隐在翠碧的竹影后，低头细看手中那朵微绽的白玉兰，似在沉吟，眉眼间却染着一丝笑。
“来了为什么又不进来？”温和的声音自阁中幽幽转来，让她一愣。
听闻，她倏地闪出身来，顺着羊肠小道款款而进，走进幽静的屋内。一转角，便看见那个书案前的少年，坐于轮椅之上，放下笔砚。案上泛黄的书被清风拂过，乱了书页。
“不想看见我么？”墨苍一笑，玩笑一问，明知故问。
卫渠灵走上前，嘟囔道：“不想见你，怎么来这青泥小筑？八剑门里实在无聊，他们一个个都像超脱世俗的仙人！”
“呵……”听她抱怨，少年不住地一笑，“你来这几年了，也没见你变仙人呐？”
“那、那肯定不一样啊！”卫渠灵连忙驳道，“我……我还这么青春年少，要是变仙人了，出师之后还有谁要我！”
墨苍阖上书，宣纸之上，行云流水地写着“知君北邙路，留剑泣黄蒿”，染着笑意，语气突然有了淡淡的调侃，“那——现在武学练到哪一层了？”
她一怔，不言。
“想出阁还远呢。”他轻轻一道，一语双关。
“这也没办法啊，”一袭白衣狡辩道，眸子里盈盈的清辉恍若月下华光，“若是武学不精就不能出师了吗？”
“小心连转魄径都走不出去……”他侃道，压低声音，抿了一口案上刚沏的龙井，甘苦刺激着味觉。
她抿起嘴来，略带些抱怨看着墨苍，须臾沉默，“你是在看什么？”
墨苍望见案上那合上的书卷，恍恍有些失神，神色微敛，轻道：“史书而已。”
“史书？”她低喃，望了望隔窗之外，青青翠翠的景象，“金戈铁马，英雄入梦……。然八剑门的故事又是怎样的呢？”她的声音清灵，宛若阳光下掬起的一捧清水，澄澈无尘。
墨苍黑眸里陡然掠过高光，刹那沉息。
少女陡然甩了甩头，似要停下这念想，话锋一转，“你想出去走走么？近日天寒，你在屋子里很久了吧？”
墨苍莞尔，“我倒有个想去的地方。”
“我也是。”卫渠灵对上他的眸子，笑意蔓延。
日斜的光辉透过薄雾，散出微弱的清芒，明亮了阴影下晦暗的朱漆阁楼，空寂无人的廊道上掩不住冷清，她缓缓地推着轮椅而过，一袭白衣燕纱拂起袂袖，眸光沉敛，彷如透出某种不真切的庄容。
堇衣少年坐于软垫之上，目光瞄过这落寞光景，神色却沉下来。
“你是要去灭魂阁？”他一诧，看着曲折的游廊，已离灭魂阁不远了。
少女颔首，“我每次问起灭魂阁主，青衣都叫我见了便知。而当我想去灭魂阁时，她又要阻止我，说为时尚早。”她推着轮椅，放缓速度，“那灭魂阁里的究竟是什么人？”
墨苍微地叹息，对青衣的话甚是赞同，“你只有见了便知，不过……”他噤了声，转而道，“如果你真想见他，那我在阁外等你……不过，不要听信他说的话。”
“为什么？”她一阵疑惑，世间竟有这般奇怪的人？
灭魂阁前，她缓缓停下，阁前空地旷然无比，似有一阵年久无人的清冷。墨苍不回答，只是漠漠看了白衣的少女一眼，似乎是提醒他方才的话。
“那、那我进去看看？”她莫名其妙地望着轮椅上的少年，轻轻松手转身，一袭白衣缓缓没入了终日不见天日的深阁内。
墨苍一人在外，隐约地蹙起眉目——他清晰地记得，六年之前，初次见时，那个男人是怎样在众人当前，将他的心思一语道破。
灭魂阁内，晦暗幽深，光辉虚浮，只是敞开了大门，四周隔窗皆是紧闭，而自罅隙中洒落的辉芒，隐隐勾出了阁内事物的轮廓。卫渠灵蹑手蹑脚地走进，似乎不想发出一点声响，却惹起了翻飞的尘灰。
深阁之内，光缓缓透过宣纸而来，洒下暗淡的斑驳，几次转身，她抬眼，看见那伏在案上的男子，发丝凌乱，而清酒的气息扑面而来，而他身侧却还有累累书籍。她蓦然一怔——灭魂阁主竟是一个如此落寞之人？
仿佛察觉到了有人进来，案上男子抬起头来，面上余有胡渣，眸眼惺忪，而那一刹那，看清他容颜的卫渠灵陡然一惊，叹然险些脱口而出。
“异邦人？！”她又前去几步。那男子浅金色的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稍深，白皙的皮肤彷如透明，而那双眸眼竟是湛蓝无比，犹如日光下海中最深处，由浅而深。
“喔，”他轻然一叹，轻佻的笑意从口里迸出，“竟然是个女娃子？没想到转魄阁的阁主竟是这般模样……”
“你知道我是谁？”她脱口而出，愣愣地看着他。
“我为什么不知道？”男人的眸子宛如深渊一般，湛着波光，似乎有种奇妙的力量，要将人的思绪吸都进去，言着，醒来便去斟满案上的酒杯，一饮而下，他突然轻笑一声。
“一个女娃子竟然有这么深的心思？”
话音一落，某种静谧的事物在她心中缓缓皲裂开来，卫渠灵的肩脊陡地一颤，惊异一闪而过，问：“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一笑，“——那些前尘过往，以及从今往后。”
她蓦然退后一步，似乎是想远离这个奇怪的男人，“怎么可能？！你到底是谁？”
“洛穆扎戈，或是玉凫，但你这般年龄，定是不知。”
卫渠灵镇定下来，仔细的想着这个名字，的确无半点记忆。双手握拳于前，却微微一颤，似乎是想逃离，眸光一闪，言道：“今日冒犯了。”
她蓦然转身，不待回应。跫音切切，伴着身后男子清朗的笑声，陡然间有一阵寒意漫上了她的全身。
呼吸之间，不经意地惹上轻颤，檐外清光又落进了她清亮的眼里，由于刺痛，白衣陡地一愣。墨苍转过头来，眸眼微低，“见完了？”
卫渠灵大步上前，眸眼里褪不去那诧异，话语里有了一丝害怕，抱怨道：“他、他他究竟是什么人？异邦人怎么也会来八剑门？！”
墨苍见她惊惶的模样，突然抿嘴浅笑，望向了灭魂阁内一眼，道：“我们先走吧。”
白衣少女顿了片刻，领会过来后，缓缓地推着墨苍，离开灭魂阁。
游廊错落，九曲不见尽头，而视域内却是空无一人。
“灭魂阁主虽然是异邦人，但也与中原武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墨苍漠漠开口，话语里是匀不开的平淡，她微微垂首细听着，“洛穆扎戈，波斯明教的教主，最后一任山中老人。”
“明教教主？！”卫渠灵叹了起来，满脸惊疑，“他竟然这么厉害？”
“他袖中银刀，暗器杀人如迅雷无痕。”他轻轻抬眼，“不过那也是二十多年前了，洛穆扎戈来到八剑门的时候，你都还不在这世上。”
白衣少女一想，又问：“为什么他又叫玉凫？”
“玉凫……”堇衣公子低喃一遍，转而言道：“那是他为逃避中原明教追杀而改的名字。”
“中原明教为何追杀他？他是波斯明教的教主，中原明教不应厚待他吗？”
“旭烈兀因背信用兵突袭明教与阿萨辛派，他因此流亡中原，在见中原明教教主薛芜海的时候，洛穆扎戈竟然当众刺杀他——他也成了明教的仇人。”堇衣少年温和一笑，“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也是从别处听得的。”
“但是……但是他为什么一个人生活在灭魂阁呢？为什么那里除了他一个就无他人了？”她似乎想起见他第一眼时，那阁中的落寞清冷。
墨苍缓了缓，压低声线，似乎不愿回答：“因为他杀人成性。
“在他初入八剑门的时候，洛穆扎戈几乎是见人便杀。之后，过了多年，他的杀意虽然渐息，却再也无人敢常驻灭魂阁了。”
句末，卫渠灵身子陡地震了一下——杀人成性，杀人成性？他在中原江湖又是怎样的人？
“你发觉了吗？洛穆扎戈，他……不寻常。”他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虽然他武功极高，人们却极易忽略他的功夫。”
卫渠灵反应过来，连忙道：“他、他好像知道一切事情，那双眼睛像是着了魔似的！”
“他能看破人心。”他一语道破，“或许，他年纪轻轻就能胜任山中老人也是因为这样吧。”
如此推算，洛穆扎戈担任山中老人时也不过是弱冠之年。
不知为何，卫渠灵的神色却稍稍黯淡了，仿佛想起什么，低眸沉默。
“这江湖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是不是每江湖中人都有一个故事？洛穆扎戈是，青衣也是，还有……还有我爹爹也是！”说完，都被自己惊到，她猛然一怔，眼底宛如有无数的光闪过——她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在将这个称谓说出口了？
她突然缓了步子，愣在原地。清风自天边拂来，惹动了那如雪的衣裳。陡然间，轮椅中的少年抚上她的手，“阿灵，我们还要去一个地方。”
浮云流风，犹如踏雪。一望，尽头彷如天涯，寥廓苍茫。天地之间，峭壁如剑，千仞之下，山岚弥漫，宛若深渊，迷乱目光。高处危寒，料峭的凛风烈烈拂来，河山万里，延绵无尽。宛然睥睨的高度，让她为这壮丽陡然一震。
“八剑门里还有这样的地方？”一袭白衣四顾而道，至此视线仿佛都到了昆吾山麓。
“这里是八剑门的最高处，昆吾之巅。”刹那，轮椅上的公子言尽，捂嘴轻咳起来。这高处之寒，怕是引发了他当年旧疾。
卫渠灵愣怔，下一刻，她将手抚上堇衣少年的背心，温暖的内力晕开了他体内累积的寒气，墨苍的咳嗽渐缓下来，抬眼看她，突然一笑：“没想到阿灵的内力如此深厚。”一言里，似乎有玩笑的意味。
“当然了！”她接道，“这么多年了，那些花花招招的我不会，要是内功都是半吊子，那、那我真是连庸才都比不上了。”
语毕，墨苍笑了起来，抬起眼来，目凝在极远之处，眸光似乎都是不真切的。她顺着他的目光，尽头却只有天地辽阔，无垠无尽。
“阿灵？”墨苍的音色陡然一低，却极轻，“你知道吗？八剑门创立之初，就是为了报复世人。”他言地极为平淡，漠漠对白衣少女说着。
在他言毕的那一刻，卫渠灵的眸子掠过一阵高光，陡然一愣，“什么？这八剑门不是墨如尘聚八剑后而立的么，他是奇才，厌倦江湖才到了昆吾山，不是吗？”
“江湖上如此流传罢了……而他真正的想法，就在这八剑门中。
“若他只是想创立门派，又何必立下那么多不近人情的规矩。”堇衣公子的言语中蓦然有一丝冷意，眼底清辉犹如寒星，“墨如尘，他是在自己最爱的女子、挚友被江湖仇家杀后，才执意聚集八剑来昆吾之巅的，又定下死规让我们世代守着这片绝境。”
听闻，她的眸光霍然一黯，仿佛有什么咽在了喉间。生生死死，人世牵绊，诸法空相，不增不减。
“……‘天下人既已负我，我又何以不负天下人？’”茫然间，她梦呓般喃喃，轻然如风，目光不知凝在何处，陡然抬起头来，“若是你呢？若是你已万念俱灰，你又要做些什么？”她一问，问的仿佛不是轮椅上的少年。
——天下人既已负我，我又何以不负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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