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爆炸事故

父亲终究还是走了。

虽然未说一句再见，但这一走，像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一样。

沈妤吹着湿漉漉的头发，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的镜子，镜子上蒙了水气，里面的一切都如雾里看花般虚幻。沈妤就这么呆呆地发愣，好几次头发都卷到了吹风机里，吹风机滋滋地叫喊着吐出来一股焦糊的味道。沈妤连忙回神，关掉了吹风机，拿梳子一下一下机械地梳着自己的短发，目光从镜子里朦胧的幻影转向了旁边挂着整整齐齐的毛巾。

刚刚从毛巾上拆下来的蝴蝶结皮筋，父亲似乎没来得及将它取下来，直接带着出去了。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那块陈旧的钟表嘀嗒嘀嗒不停歇地工作着。沈妤无心情看电视，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香烟燃烧后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房间。哭过之后沈妤的脑袋有些沉重，房间里的灯光微微地泛着黄，企图遮盖住满屋死一般冰冷的沉寂。

头一次，沈妤觉得温馨的避风港竟然也能如冰窟般寒冷，孤独呼啸着猛烈袭来，她如一叶扁舟般在惊涛骇浪中浮浮沉沉，随时都有可能被扑面而来的恐惧打翻沉没。沈妤跳下沙发，关了灯，跑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一头钻进被窝里，企图让被子给予她一丝丝的安全感。

稍稍定了定神，沈妤缩成将自己裹成厚实的蚕茧，打开手机，微微发蓝的冷光勉强映亮了被窝里狭窄的一隅。沈妤哆嗦着手指打开手机，似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般给寻南发了一条短信：

“寻南哥哥，我现在一个人在家有些害怕，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若是平常，寻南肯定先要打电话过来狠狠嘲笑一番她胆小，把沈妤气得炸毛时再好言好语地安抚回来，然后扯东扯西地和沈妤聊天缓解她的恐惧，或者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沈妤捂着惶惶不安的心脏左等右等，以往信息总是秒回的寻南，这次却迟迟没有响应。

沈妤又发了一条：“寻南哥哥，你在吗？”

二十分钟过去了，沈妤盯着毫无动静的手机，不争气地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拨了电话过去，亦无人接听。

捂在被子里久了，沈妤除了觉得呼吸有点不畅，恐惧和孤独并未得到半分安慰。浅蓝色的被面被手机的冷光映得如同北极的寒洞般冰凉无比，后颈被一股似有似无的冷气侵袭着，沈妤脑袋里胡思乱想着恐怖电影里的情节，不禁打了个寒颤。她不敢将头探出被窝，总觉得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会突然伸出无数狰狞的鬼手，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恐惧心理的作祟下，被子里拱出的皱褶在阴影中扭曲成狞笑着的鬼脸。沈妤连忙关掉手机，哆嗦着把自己蜷缩得更紧，呜呜咽咽地低声啜泣。

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沈妤才从一片虚无混沌中恍恍清醒。哭着睡着之后她断断续续地做了几个梦，梦境的场景很混乱，如同走马灯一般闪过好多人的面孔。有父母、外婆、寻南、大院里经常欺负她的大熊，甚至刚刚才在楼下认识的黎簇……

睡了一觉之后，被窝里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寒冷，也给了沈妤些许勇气。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起身倒了杯水，刚喝了一口润润嗓子，肚子便又开始咕噜咕噜叫了。

沈妤和父亲中午吃了烤鸭之后就再未进过任何食物，本来想下午等母亲回来之后一家人再去吃顿团圆饭的，可现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沈妤打开手机，刚刚过十点，寻南依旧未给她回消息。

冰箱里并没有什么可以现成吃的东西，楼下的便利店估计也已经关门了。沈妤想起了包里还有给母亲留下的烤鸭，若是现在母亲回来估计也吃不了，放到明天就不好吃了。犹豫了一会，沈妤将烤鸭拿出来放在微波炉里热着。厨房的窗子和沈妤房间的窗子朝向一面，透过沾满油污的窗纱向下望，路灯旁，少年仍然未离去，戴着沈妤的红围巾坐在花坛上，头微垂着，有点像罗丹《思想者》的雕像。

“叮”的一声，微波炉里的灯灭了，沈妤将烤鸭夹出来摆放在盘子里。望着楼下同样孤独的少年，纠缠在沈妤心里的不安似得到了些许慰籍。盘子里的烤鸭热气腾腾，香味溢满了整个厨房，闻着沈妤觉得自己更加饿得前胸贴后背，拿起一片正准备大快朵颐，可余光里惨白的路灯光和少年瘦削的剪影让她根本无法忽略……

黎簇缩在花坛上，抱着瘦弱的臂膀瑟瑟发抖，冷风吹得他一激灵一激灵。他说是在这等母亲，可他心如明镜，母亲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得来，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黎簇只能地酗酒的父亲烂醉如泥地睡熟，他才敢偷偷摸摸地回去。

于黎簇而言，酗酒的父亲远比无边际的黑暗和寒冷要可怕许多。

初秋的天气说冷便冷了，小区里的树叶哗啦啦地响着，如同枯叶蝶般凋零在萧索的寒风里，天边惨淡的月牙如同一把寒光凛冽的弯刀。黎簇蹲坐在花坛上尽力把自己缩到最小，身上纸一般的T恤衫根本阻挡不了如滑泥鳅般见缝插针地往衣领子里钻的秋风，若不是沈妤的围巾，黎簇怀疑自己恐怕就会冻死在这里了。他不由地裹紧围巾，上面似乎还沾染了些许小姑娘用的雪花膏的味道，淡淡的奶香，莫名的温暖和治愈在心头悄悄蔓延。

思绪正游离在天外，一双嫩黄色的可爱兔子拖鞋不知何时出现在黎簇空荡荡的视野里。白的刺眼的灯光一下子黯淡下来，黎簇抬头，便望进了一双灿若繁星的眼睛。

一个穿着小黄人连体睡衣的娇小身影站在他面前，短发毛绒绒地蓬松着像棵圆溜溜的蒲公英。沈妤全副武装得似是要出门野营一般，一手抱着一件巨大的冲锋衣，一手拿着个铁皮饭盒，胳膊里夹着个保温杯，身上还斜挎了个水壶。

愣了几秒，黎簇猛地从花坛上跳了下来，趔趄着差点摔一跤，像个毛脚蟹般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站稳了，少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也不敢抬头看沈妤。沈妤还以为自己突然出现把他吓到了，将手里的东西放到花坛台子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啊……噢……没关系……”黎簇脑子还没搞清楚沈妤为啥要给他道歉，嘴里已经飞快地做出了回应。

可能是在下面冻得太久，脑子迟钝了些，待黎簇回过神，怀里就莫名其妙被塞了个沉甸甸的冲锋衣：“这是我爸的，天冷了穿上吧。不然阿姨回来知道你因为等她着凉了，心里会疼的。”

黎簇本来想推辞，可手里的冲锋衣的确是有些份量，再看看小小的一只沈妤，想着她拿这么多东西也不容易，也不好意思再让她再抗着这东西吭哧吭哧地上去。犹豫再三，黎簇慢吞吞地把衣服套在了身上，低声道：“谢谢。”

“不谢。”沈妤忙活着，将身上的水壶取下来递给黎簇：“帮我拿一下好吗？”黎簇接了过来，壶里微烫的热水熨帖着冻得麻木的手心。他抱着水壶，看沈妤打开了铁皮饭盒，一股诱人的烤鸭香味飘了出来，直往鼻子里钻。

除了早上喝了些清汤寡水的粥之外，黎簇就再未吃过任何东西，本来身上的冷意早就让他忽略了自己空虚的胃。现在穿着厚实的冲锋衣又抱着温暖的水壶，身上暖和起来后，便愈发觉得饥肠辘辘，烤鸭的香气勾得他肚子里馋虫翻江倒海，咕噜噜地抗议着，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沈妤将饭盒摆好，夹起一块色泽金红的烤鸭皮，就着翠绿的黄瓜和青白相间的葱丝裹在一块柔软的薄饼皮中，不太熟练地包起来，递给黎簇：“给你。”

“不用，我不饿……”面对陌生女孩的邀请，黎簇还有些不太好意思，刚出口拒绝肚子里一串打鼓声不给面子般打了他的脸。沈妤歪了歪脑袋望着面露尴尬的少年，起身直接把烤鸭塞到了黎簇手里：“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些，所以下来找你帮我分担一点。”

不知怎的，刚刚还抵触和黎簇接触的沈妤，看到他和自己一般都在无边的孤寂中等着亲人回家，便产生了些许同病相怜的亲切，于是就决定下来找他。与其一人在家焦灼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还不如两人抱团取暖，相互之间也有个慰籍。

黎簇果然是饿狠了，两三口就吃掉了手里的烤鸭，沈妤怕他噎着，赶紧把保温杯递过去让他喝口水顺一顺。两个人就挤在花坛上，很快把一饭盒的烤鸭全部解决掉了。

俗话说吃人家的嘴短，黎簇主动帮沈妤把吃剩的垃圾收拾扔掉。两个人吹着寒风，坐在花坛边缘冰冷的的大理石上，头顶上的月亮在或浓或淡的云层里穿行。黎簇不自然地撇眼看了看身边的愁眉不展的小姑娘，结巴着道谢：“谢……谢谢。”

“不用谢。”小姑娘软绵绵的声音听着有些闷闷地，还带有些轻微的鼻音。起先黎簇以为她感冒了，可仔细一瞧，沈妤的眼眶红肿着，纤长的睫毛被湿漉漉地粘成粗粗的几条，脸上似乎还有些泪痕。

“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啊？沈叔叔怎么让你一个人下来了？”黎簇问。

沈妤擦了擦脸，眼泪流过的地方被风一吹，便有些火辣辣地刺痛：“我爸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害怕。”说着便低下了小脑袋，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奶猫。

“小哥哥，你说我是不是有些太胡思乱想了？”不等黎簇说话，沈妤便自顾自地道：“我总觉得我爸妈这次会出什么事情，然后扔下我一人，再也不回来了……”

听沈妤这么一说，黎簇恍惚想起来印象中母亲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情形。他那时候也很害怕母亲不要他了，也不敢和父亲闹着要妈妈，只能一人躲在房间偷偷地哭。母亲不在的日子，他每晚都在恐惧中数着日子胆战心惊地度过，房间里的黑暗似乎随时都能让他窒息而亡。

“别想太多了，说不定沈叔叔他们有什么急事，我爸也是经常半夜出门一晚上都不回家的。”黎簇见沈妤一副泪眼汪汪玄然欲泣的模样，出言安慰道：“我妈之前离家出走的时候，我也以为她不会回来，但是最后她不也还是回来了。”

沈妤点点头，抹了一把夺眶而出的泪水，轻轻地“嗯”了一声。

但愿，是自己疑神疑鬼了吧……

夜色愈发地浓稠，居民楼上的灯逐渐熄灭，天地间一切似乎都浸泡在了墨汁里，寒风越发地肆无忌惮，肆意摧残着小区里叶片稀疏的树，月亮也彻底隐在了厚重的云层中没了踪迹。二人东拉西扯地聊了些有的没的后也准备回家，刚走到居民楼下，一阵震耳欲聋的沉闷爆破声在耳边猛地炸开，带动着地面也剧烈地摇晃起来。沈妤一个重心不稳就摔在了地上，头顶似有哗啦哗啦的破碎声，一块巨大的玻璃瞬间掉了下来，当场就在沈妤脑袋上炸开了花。

天旋地转间，沈妤只觉得头如同被劈裂了般剧痛无比，股股热流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淡淡的血腥味充斥在四周。眼冒金星中，一只冰冷的手惊慌失措地捂在了她头部的伤口上，沈妤模糊的视线里只见得少年焦急的面孔和一开一合的嘴巴，继而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本台消息，继续为您报道北京郊区科研站爆炸事件。2004年10月3日凌晨12点33分26秒，北京怀柔区056号科研站发生药品爆炸事故，目前为止死亡98人，受伤113人，失踪33人……”

电视机在昏暗的室内闪烁着，《新闻联播》的女主播一如既往地端庄优雅，播报着这些天令人谈之色变的爆炸事故。此事发生在首都北京，当天晚上爆炸的冲击波直接将方圆十几里的窗户都震得稀碎，搞得全国人心惶惶。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秋雨，女主播的声音平缓标准得无懈可击，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有些机械和冰冷。复古风格的沙发上，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正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俊美无俦的脸庞上，一双漆黑的瞳仁安宁沉静，仿佛有百年的岁月都积淀在其中，似一块温雅润泽的墨玉。

须臾，客厅里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响动，一人步履匆忙，将一份贴着封条的秘密文件夹毕恭毕敬地放到了青年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