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见黎簇

“尊敬的各位乘客，您所乘坐的西安开往北京的xxxx次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请整理好您所携带的行李物品，准备下车……”

摇摇晃晃了十二个小时，火车终于发出一声难听的长鸣，停下了奔波的脚步。沈妤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从卧铺上下来，娇小的身躯提着沉甸甸的行李箱，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被带着往前走，一头毛茸茸的蓬松短发未经梳洗，有些凌乱地炸着毛。

北京初秋的天气带着些许凉意，沈妤把自己裹进了厚实的米色风衣中，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了一条枣红色的围巾和同色的毛线帽。胡乱穿戴好后，10岁的小姑娘有些吃力地拖着行李箱，随着涌动的慢吞吞在露天的站台上挪动着，深深地吐出一口车厢内混杂浊气，抬头望了望天。

彼时秋高气爽，天空似乎笼罩着朦胧的薄雾，使得那苍蓝的颜色淡成一抹水彩涂于天际。淡淡的天光落在小姑娘澄澈的眼眸里，仿佛一泓璀璨夺目的星河，清秀稚嫩的小脸上浮现出几分恐惧和茫然。

这是年幼的沈妤第一次自己从老家西安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同在这里工作的父母团聚，为这一天她也是期待了好久。可要一个10岁的小姑娘自己孤零零地去坐火车奔波到那般遥远的地方去，从小抚养沈妤长大的外婆可是一千个不放心。沈妤起先只是把这趟行程当成自己成长为人的第一趟长途旅行，兴奋不已，出发的时候还信誓旦旦地和来送她的外婆说自己绝对不会害怕。可此时望着眼前陌生的城市和各色陌生的面孔，沈妤顿时觉得脸疼无比，心里懊恼自己海口又夸大了。

口袋里手机振动了两下，沈妤将手机掏出来，屏幕上弹出了一条短信：

“小妤，你到北京了吗？”

见信息显示来自“寻南哥哥”，沈妤内心的茫然纾解了些许，很快回复道：“脚刚落到地上，坐了十二个小时，累死我了。”

“哈哈哈，辛苦了。”

对方回了一个“摸头”的颜文字表情，沈妤正要再大吐苦水一番，手机铃声却抢先响了起来。一看来电显示，小姑娘黑曜石般的杏仁大眼蓦然一亮，嘴角的笑容也跟着牵了起来。

“喂闺女，到站了没？”

“我到了，现在正在往出站口走呢！”

“哈哈哈好的，爸爸在大厅等你。”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低沉爽朗的笑声，一阵阵欢喜瞬间淹没了之前的那些恐惧情绪。挂断电话，沈妤的脚步轻快地像一只活泼的小兔子，哼着不成调的歌儿就朝出站口飞奔而去。

小长假期间，北京的火车站外人山人海川流不息，沈妤伸长脖子着急地在人群里左看右看。她视力不错，很快便捕捉到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微笑着朝她挥着手。

“爸爸！”沈妤激动得连行李箱都不顾了，张开双臂就朝那位笑容和蔼的中年男子扑过去。

沈明远接住了许久未见的女儿，大笑着将沈妤搂进宽阔的胸膛，使劲地抱了抱：“头发咋乱成这样儿了？跟个小疯子似的！”

“爸爸，哪有这样说自己闺女的？”沈妤摸了摸自己呆毛乱炸的头，不满地在父亲怀里撒着娇。

沈明远摘下沈妤歪到一边的帽子，温柔地替女儿理了理头发，再细心地替她戴好：“闺女饿了没有？”

摸了摸咕噜噜直抗议的肚子，沈妤抿着小嘴，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沈明远拿过沈妤背上的背包，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将女儿冻得有些微凉的小手握在宽大温暖的掌心里，略显沧桑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走喽！回家！”

沈妤兴奋地一跃而起，一路上都叽叽喳喳地和父亲诉说着最近在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情。沈明远在前面开着车，认真地听女儿没完没了地唠唠叨叨，团聚的这一刻显得弥足珍贵。

沈妤的母亲杨丽还在加班，父女俩先去美美地吃了顿北京烤鸭，沈妤还特意为母亲留了一份。待回到家，天已经擦黑了。沈明远夫妇住的地方并不是北京城的繁华区，一幢幢矮小的居民楼交错着，略显陈旧，路灯的光白惨惨的，几只飞蛾在灯下的蜘蛛网里绝望地挣扎。一阵寒意席卷而来，沈妤裹了裹身上的风衣，跟在父亲身后，一路上人影稀少，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行李箱的轮子在水泥地上拖拽着呲呲啦啦地惨叫。

最后一丝光亮凐灭在地平线上，一弯惨白的月牙高挂在天边，居民楼上稀稀拉拉地亮起的昏黄色的灯光，给寂静的小区平添了几许温暖。沈妤一边走，一边好奇地环顾四周，忽然，死寂的视野里有个黑乎乎的阴影动了起来，吓得沈妤尖叫一声，紧紧抓住了父亲的衣服。

“怎么了？”沈明远赶忙护住女儿，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神情前所未有地警惕。

那团攒动的黑影似乎也被吓到了，一蹦便蹿到了路灯下，这时沈妤才看清楚，那是一位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

“小簇？”沈明远松了一口气，拍了拍沈妤的小手示意她没事，然后牵着她向少年走过去。那少年不说话也不动，直挺挺地站在路灯下，脸色被灯光映得有些苍白，清晰地显现出新旧交错的伤痕，一双黝黑的瞳仁茫然而麻木地盯着靠近的沈家父女。

“小簇，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为什么不回家？”沈明远弯下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和蔼地问。沈妤躲在父亲身后，仔细地打量着他，少年长得倒是一副浓眉大眼的俊朗模样，若不是脸上的未消的淤痕，绝对是个妥妥的小帅哥坯子。

少年有意无意地扫视了几眼沈明远身后偷偷看他的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沙哑地开口道：“我爸又喝酒了。”

闻言，沈明远一愣，继而微微叹了口气。他也不多说什么，直接把身后的沈妤拎了出来，放在少年面前：“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叔叔的闺女，叫沈妤，你没事可以来找她玩。”说着又拍了拍沈妤的头：“他是爸爸同事的儿子黎簇，比你大一些，要叫哥哥。”

沈妤听话地乖乖叫了声“哥哥好”，饶是少女软绵绵的嗓音也没能缓解少年眼里的沉郁，黎簇只是呆板地回了声“你好”之后，便抿着泛白的嘴唇不在言语了。沈妤不是个会聊天的人，打完招呼见黎簇没有想和她说话的意思，也不知道该说啥了。

气氛一下子就有些尴尬，沈明远拍了一下沈妤的脑袋，拉过黎簇道：“外面冷，要不回叔叔家和妹妹玩一会熟悉熟悉？”

一听父亲这么说，沈妤心里就有些抵触，她从小认生，和陌生的人待在一起就浑身不自在。如果对方是个活泼健谈的还好，再看黎簇，一副无精打采死气沉沉的样子……沈妤已经想象到一会儿和他大眼瞪小眼相对两无言的别扭场景。

还好黎簇也没有要和他们走的意思，摇了摇头，固执地道：“我要等我妈。”

或许知道这少年的脾性，沈明远也不多劝他，说了声“早点回家”便带着沈妤往前面的居民楼走去。

“那个哥哥可没你幸运啊，他爸爸脾气不好还爱喝酒，一喝酒就打他和他妈妈。”沈明远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地和沈妤说黎簇的身世，语气里不由地带着些心疼：“他妈妈经常不回家，他爸爸就把火都发到他一人身上，不仅打他还把他关进小黑屋里，唉……”

彼时已经到了楼梯口，沈妤回头望了望，少年瘦弱单薄的身影立在路灯下，笔直挺拔，似是一棵镀了霜色的小松树。

“每次小簇被打得不敢回家，都会在小区里站着等他妈妈，这次也不知道他会在这里站多久……小妤？你干嘛去？”

沈妤将父亲的呼唤抛在身后，抓紧了手里的围巾掉头就向路灯那边跑去。黎簇仍然呆呆地在那里站着，穿着一件单薄的灰色T恤，一头蓬松凌乱的黑发似鸦羽般在寒风中微微浮动着，似乎不知道冷一般。沈妤一路小跑着到黎簇面前，摘下脖子上的围巾递过去：“哥哥，这个给你。”

黎簇好不容易聚焦的目光落在了眼前这个矮他半个头的小姑娘身上，她扬起小脸，捧着围巾举到他面前。灯光下她的皮肤就跟上好的凝脂玉一般白嫩光滑，肉嘟嘟的娃娃脸上镶着两颗黑曜石般纯粹乌黑的大眼睛，手里捧着的围巾似是一团温暖的火焰，映得她的脸颊红彤彤得像个大苹果。

黎簇被她眼里的光芒晃得呆了一呆，继而往后退了两步，笑容牵强地推辞道：“不用了，谢谢……”

话音未落，沈妤突然上前一步，直接把围巾套在了黎簇的脖子上，还打了个不对称的蝴蝶结。在黎簇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又飞也似的跑回了楼梯口，和等待已久的父亲一起上了楼。

沈明远夫妇住在二楼的一个两室一厅的套间里，布置得很温馨，客厅里还挂着沈妤六岁时和父母照的全家福，相框擦得一尘不染。沈妤把行李放到了自己的房间，从窗子上刚好可以看到刚刚过来的那条路，黎簇还是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跟一座雕像似的。见他没有取下来自己的围巾，沈妤不由地笑了笑，心里像吃了蜜一般甜滋滋的。

“爸，妈怎么还不回来啊？”

“你妈妈那边忙，脱不开身。”沈明远在洗手间里调着热水器，背对沈妤道：“先洗个澡吧，说不定洗完妈妈就回来了。”

沈妤向来是个听话的孩子，不多说就去洗澡了，可等着她把澡洗完，母亲还是迟迟没有回来。换好睡衣，沈妤闻到一股浓郁的香烟气息，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却见从来都不抽烟的父亲正坐在沙发上叼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面色凝重得可怕，仿佛一时间苍老了许多。

沈妤愣愣地望着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燃尽的香烟堆积成山，一股不好的预感猛然冲上心头。

“小妤？你出来了也没声音，吓老爹一跳。”只是一瞬间，沈明远就恢复如常，立刻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微笑着起身道：“过来吧，爸爸帮你把头发吹干。”

沈妤洗完头用毛巾包住湿漉漉的头发，再用一根上面套着做工粗糙的蝴蝶结的皮筋固定住——那是沈妤自己做来送给母亲的，粉色的蝴蝶结上还歪歪扭扭写着她的名字。沈明远将皮筋拆下来随便套在手上，替女儿擦去头发上的水珠。

“爸……”沈妤刚想问问父亲是何时染上的烟瘾，客厅里的电话机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声音，沈明远放下毛巾出去了。沈妤去父母房间找吹风机，隐隐约约听到父亲在和那边交谈着什么，嗓音一如既往地磁性好听。不知为何平常让沈妤无比安心的声音，今日却变成了一条条焦急的毒蛇，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压抑得有些不能呼吸。

不对劲，自她踏入这个房间，一切都不对劲了……

猛然挂断的电话声吓得沈妤心里一跳，接着父亲大步流星地走进房间，脸色严肃地吓人。

“小妤，爸爸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乖乖在家呆着，哪都不要去。”沈明远抓起床上的外套往身上一披，深深地望着女儿，那种眼神中隐忍而压抑的感情如潮水般向沈妤涌了过来。

不知为何，见父亲这样，沈妤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地就滚落了下来。沈明远一把抱住了女儿，抱得那般紧，似乎要把女儿按进自己的身体里，血肉相融，任谁都不能分开他们父女二人。

“爸……”沈妤开口，声音早已哽咽得不像话。她埋在父亲胸前，心中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将她推进了风口浪尖，忍不住呜呜地哭出了声。

“小妤不哭，小妤是最勇敢听话的好孩子。”头顶上方传来父亲低沉的声音，一只宽大温暖的手掌为她擦去了汹涌眼泪：“以后一定要好好听外婆的话，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把自己照顾好……”

“天冷了记得多穿衣服，夏天不要吃太多雪糕，泡面也少吃，对身体不好……”

记忆中，一向能说会道的父亲那天语无伦次地和她叮嘱了好多，唠唠叨叨的像个记忆不好的老太太，很多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内容。要是以往沈妤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可这次却不敢打断父亲，甚至盼望他就这么无休止地唠叨下去。

“嘀嗒、嘀嗒、嘀嗒……”

墙上的钟表仍在木然地不停转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