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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俱碧鲜(二)

孤城绝越三春暮

“怕是要让陈公子失望了,做文章没甚么法子,只因专心。”梁霁搁下白瓷茶杯,眼中却并不含笑,“本官身为御史,不便教你如何做文章,若是让有心之人知晓了,还道我是以权谋私之人。”

她此刻拿出了罕见的官腔,音调也不在温和柔软,清透中带着冷冽。

陈凇心下疑惑,略一琢磨,便明白了。

春闱在即,若是让有心之人知晓她教仕子做文章,巧上加巧,又是今年春闱领头的御史,恐落了他人口舌。陈凇喉结微动,方觉苦涩,他不过是讨教一二,却也要被误解成纨绔子弟谋求一官一职的手段。可若问心中可有怨恨,也不能说有,兹事体大,怪不得梁霁,怪不得曾泓,仕途坎坷,宦海沉浮,一失足便是万劫不复,墙倒众人推。这官场中何人不是如履薄冰,需端稳了乌纱帽,才能施舍他人恩惠。

“如此,便是听鹤冒犯了梁大人,听鹤自知愚钝,若是日后有缘再相逢,还望梁大人莫要嘲笑听鹤。”他说跪便跪了,如今也一声不吭地站起,不着痕迹地拍了拍膝盖上的细灰,他本是洁净之人,不愿沾这风尘。

“告辞。”

“珍重。”梁霁道,声色却并不轻松。

“曾泓,你这是何意?”待陈凇走远后,梁霁厉声呵斥,“怀瑾并非艳羡加官晋爵之伦,亦非沉浮宦海便丢失本心之徒,如今你却将太子太傅的儿子交到我手上,这是何意?”

“我是春闱领头的御史不假,我若是想助他一臂之力并非难事亦是不假,可此事可大可小,小则人情世故,大则紊乱朝纲,岂能乱来?”

梁霁只觉得气,怒却不忍往曾泓处发泄,她知曾泓是想为她谋关系,可曾泓毕竟不是局中人,个中利害,看不真切。

“罢了,”她摁灭嗓中灼烧的火气,牵出一个笑来,“我知崇福兄是为了怀瑾好,只是怀瑾,受不得这番美意。”

那日她同曾泓不欢而散,拂袖去后,刚准备打道回府,又在山脚下看到了陈凇。

他只是坐在新绿的草垫上,手执一本《楚辞》,专注地看着,见上方有动静,仰头见梁霁负手而立,凝视着自己。

“梁大人?”

话音刚落,她便拍了拍灰尘,抱膝坐在陈凇身旁,方才陈凇五步开外便能闻见的冷冽梅香霎时变得浓郁起来,浓得划不来的冰雪占据前调,他觉得同梁霁十分般配。

“怀瑾自知倨傲自大,来向陈公子赔个不是。”

“无妨……”

“不知听鹤,家父何处啊?”她迅速掐住对方的话头,“可是绛州人士?陈公子气度不凡,必然出身名门。”

陈凇低了头,在梁霁带些审视的目光下抬起头来,哪怕他知晓梁霁的意图,此刻言语也极其温和:“梁大人文华灿烂,气度不凡,难道也是出身名门吗?”

梁霁自诩论口舌功夫,满朝文武没有她的对手,此刻话语却梗在喉中。

梁家只有她一介女娇娥,哪里有什么左佥都御史梁怀瑾,她怎敢说出自己的家世。

“如此,英雄不问出处。”陈凇面色极淡,笑意也是薄的,却同梁霁看惯的巧言令色不同,他仿佛真心觉得自己语塞的样子很有趣,眼底也覆上一层笑意。

仍是怀疑。梁霁却觉得再刨根问底下去,便是卑劣手段了,想开陈凇也无辜无害,自己何故向他发难。

“你刚才问我做文章的法子,你且听好,我只说一遍。”

“做文章,需入乎其内,而能出乎其外。”

“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注释:源自王国维《人间词话》)

她眨了眨眼,陈凇以为自己眼花,眼前的御史不仅男生女相,还有些俏皮。

“你可听明白了?”

“不明白。”陈凇从容笑答,却并不见惭愧之意。

“总会明白。”梁霁也不恼,拂去衣袖上的细草,便准备转身离开。

这世上多得是不知为知之的装模作样之徒,她儿时读书,许多言语也不能参透,可周围的童生却仿佛头头是道,夫子便偏爱那些不懂装懂之徒,心中难免不平。梁霁治学坦荡,不知为不知,便也喜爱为人耿介之士。

“等一下!”身后的人叫住自己,梁霁转过头去。

“梁大人,您和曾兄兴许误解了,听鹤其实,真的是来学作文章的。”陈凇站起身来,声音远远地传入耳边。

“我知道。”梁霁远远地朝他又作了一个揖。

“还是那句话,作文章,要专心!”她远远地冲他喊。

水似眼波横,山是似峰聚。青山迢迢,河水澹澹,她只觉天高气朗,在朝堂闷得久了,难得出来周围的每一寸都是洁净。

陈凇隔着山峦回礼,明明梁霁站在也不过十几米开外的地方,他却觉得像隔着千山万水的远。

绥祯二年早春,他的这一生,说不上是自这一年开始的,还是自这一年结束的。

陛下为人优柔,宦官左右政权早已不是一天两天,司礼监几乎一手遮天,阉党同东林党人的党派之争,看似火热,实则胜负已定——司礼监不是内阁的司礼监,不是六部的司礼监,是陛下的司礼监。内务之事一旦染上皇权,便是不能反覆的滔天巨浪。

加之父亲陈太傅是东林党领袖,朝中势力盘根结错,如今却是日薄西山,强弩之弓罢了。随手一桩小事,若是让阉党抓住了什么把柄,必当万人唾弃,墙倒众人推。

而梁霁方才的反应,也不过是在权衡利弊,是得罪一个大势已去的陈太傅,还是得罪如日中天的司礼监众宦官,他想,梁霁连中三连,聪明如妖之人,有什么想不明了的?

想到这,他背起手,觉得哪里好笑,却又道不出是何滋味,徐徐向反方向走开。

他并非是寻常纨绔,想要凭借权势谋求一官半职,也不甘屈服于太子太傅的官荫。可若是问他自己想要做些什么,陈凇也琢磨不出什么来,他这些年游历四方,曾在浙江定居,留下史笔如椽的美名,便想要一辈子写写史书,足以消磨一生。

“可你这一生,总要担起些什么。”陈煜也非冷嘲陈凇的寻常愿景,只是音色凉凉地告诫他。

陈凇活的前十几年都同他爹南辕北辙,毫不对付,因而他从束发以来便四处游历,从未归家。可父亲的这句话,他却是认同的。

我的一生,总要担当些什么。

所以当陈煜的书信千里迢迢送到陈凇手中,他这十几年未曾收过什么家书,唯一的这一封,也极其简略:

你爹我怕是保不住你这不肖子了。

陈凇捏着信沿只是想笑,眼眶却不如嘴唇会撒谎,酸胀得很,陈太傅是一辈子的文人,即便是老了,也是雅士中的雅士,如今却一封鸡毛信,一句“不肖子”,父子俩嘴硬了二十余年,连署名也潦草至极,却还当真把身在绛州的陈凇给勾到了京城。

他并非和风丽日的桃李,不能按着如意的模样生长,而是寒天雪地的雾凇,枝干如何,树叶如何,得看风雪大小,雨点急骤。个人理想在家族日暮穷途之际根本微不足道,而陈家,在大明王朝摧枯拉朽的晚年,不论如何补救,也应当是无用之功罢了。

这个春天,陈凇的心中却同严冬一般,他不愿触梁霁略带审判的目光,仿佛是剖开自尊,邀请一个不相干的人前来观赏,陈凇不喜欢屈辱被公之于众的瞬间,也厌倦尊严被反覆试探和挑战的行为。

从怀中掏出一只玉佩,是沿途淘到的美璧,未经雕琢,日光下色泽通透,纹理可见,他摸索着羊脂的质感,心中微动。

“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他在舌尖又反覆了一遍这段话。

“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梁怀瑾,风禾亭……好一个怀瑾握瑜,风禾尽起。”

你也是这般囿于宦海,郁郁不得生气之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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