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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俱碧鲜(三)

孤城绝越三春暮

陈凇托内官监的官柳儿将那块羊脂玉雕了。

官柳儿是二十四衙门出了名的手巧,内官监有恰是掌管土木瓦石,成天地和器物打交道,陈凇交予官柳儿,尚且没拿定主意雕个什么样式的。

“陈公子这般的好玉,若是雕些俗气的物什,可就糟蹋了,不如雕一朵芙蓉罢。”

“不,不要芙蓉。”陈凇下意识脱口而出,他皱眉,随即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那缕雪中春信的香调似乎仍若有若无地萦绕鼻头。

“梅花,可好?”陈凇问官柳儿。

“这有何难,三日之后,奴便送予公子。”

“不必送予我,你可知都察院梁御史的府邸在何处?”

三日之后。

春闱的相关事宜被礼部一群官员翻得烂透,排到八辈子都轮不到都察院。宋蕴之虽说是承诺帮梁霁将未了的案子了了,只是他本就琐事缠身,这些时日东厂的人盯他盯得紧,宋蕴之手脚受束,还得梁霁自己终了。

上一任左佥都御史刘掖,死谏后被东厂的人用刑,最后时刻不堪受辱,不知用甚么手段溜进了都察院,着一身死谏绯袍,三尺白绫,以呈老臣之心。

梁霁绥祯二年初擢为左佥都御史,司礼监竟派人来贺喜,派内官监的小黄门来重筑左佥都御史的书斋,美名其曰给新官冲冲晦气。

“本官不介意这些……”

“梁大人毕竟阳气重,不信阴邪之说,只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这书斋中死的可是恶鬼……”

于是一向同左都御史宋蕴之一般不近人情门可罗雀的都察院这些时日不可谓不热闹,内官监的小黄门们直接将书斋的地基给撅了,从头建起。作法的神棍一天到晚神神叨叨地在都察院晃荡,不明所以的还以为都察院是神棍聚集的菜市场。梁霁哑巴吃黄连,只能将物什搬到宋蕴之屋内,两人挤一挤,勉强凑合。

“你说司礼监又在搞什么名堂?”梁霁望见内官监的小黄门在外头忙得如火如荼,忍不住捅破窗纸问道。

“说是平息厉鬼怨气,不知是为了死人安宁,还是为了活人安心。”宋蕴之眼皮也不抬地誊写卷宗,梁霁只觉他同一尊大佛一般,几个时辰不曾变换姿态。

三尺白绫,多是古来君主赐予臣子自裁的手段,不受牢狱之灾,不蒙羞不受辱,清白一趟,是皇家能青史留名的天大恩赐。至于前左佥都御史尽管死于直谏,却是被关入东厂受尽屈辱,最终自己从那炼狱中爬出来,寻了个光明死法。这般桀骜,已是极为难得。

“我活这把年纪第一次听闻,三尺白绫是不光明的死法,需得超度。”梁霁冷笑。

“谨言慎行。”

“宋大人教训得是,梁某人疏忽了。”

梁霁从都察院走出已时过桑榆,一回府上,她便急着沐浴更衣——这些时日心力交瘁,她寻思着要好好睡一觉。

她让府中服侍的阿然和阿安都做活去了,雾气升腾之间,摘乌纱,脱团颈衫,解束带,褪去平日的绯色官服,素金云雁金荔子,她穿上这身袍子不过一月有余。绯袍,既可使人登梯青云,亦可作茧自缚,杀人伤己。抚过杂色文绮绣成的云雁,她闷声暗笑,解开胸前束带,心中暗涌无名之情,瘙痒中带着冰冷的嘲讽,即便是女娇娥,绥祯年间这般光景,她也是目不忍睹的。

什么司礼监,什么白绫,什么恶鬼,要什么谨言慎行,她估摸着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黄德清是这般想的,皇天在上,皇权在握,还怕堵不住悠悠众口?

天徽年间的破事暂且不论,自改元为绥祯后,皇天后土上头每分每秒发生的苦难都在极力冷嘲着绥祯皇帝绞尽脑汁想出的讨好天神的年号。

且不说中原春季久旱,加之前年年成就不好,百姓从有银无米变成无银无米,天大旱,人相食,三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形同虚设。江南一带商帮聚集,银子多了,人也管不住,商贾世家手握大米和白银,说起农民起义如同路边逮到一只会下蛋的肉鸡一般寻常。

“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梁霁摇摇头,自言自语。

她在绛州当事监察御史时也日日难眠,头疼至极,上报给提刑按察使司的案子不是张家的猪圈被李家的牛拱了,便是李家的媳妇给张家的小儿睡了,在庭前闹得沸沸扬扬,更有甚者抓着梁霁的衣袖不放手,扬言要是不还他们家一个清白,便让官老爷下地狱。

梁霁只觉得好笑,好好的庭审变成了她和一个壮丁的拉锯战,而后又油然一股悲凉——农民连皇帝的年号都未必字正腔圆,何曾在意过谁当权谁掌事,粮食是地,官老爷是天,如是而已。

她舀起一桶热水往头上浇下去,耳畔纷繁的水声中,隐约听见内室的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梁……梁……梁……”

细软的男声响起,梁霁的神经立刻紧绷,急急挽发,伸手去勾搭在椅背上的,谁料水漫地滑,浴桶禁不住她的牵拉,哗啦一声侧倒在地上,梁霁赤身裸体地在倾倒的桶里连着滚了好几圈,热水漫出屏风,静室内外水汽升腾,温度陡然升高。

“梁大人!”

“滚……”梁霁的话没来得及脱口就被急急摁灭在嗓子里——一个生得秀丽女气,小黄门模样的纤细少年早已冲了进来,看样子是想扶梁霁一把,不想却瞥见锁骨下方无处可藏的波澜春光。

两人面面相觑。

失去衣物附着的异样让梁霁发不了威,她蹙眉,遮住胸口,随后便发觉这是徒劳。

小黄门的目光已经死死落在脚边白色胸带上,面色如霞,步子也移不动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梁,梁……梁……”他口中嗫嚅,在梁霁含怒的目光下才反应过来,忙躲到屏风后头。

梁霁这才发觉为何方才小黄门尚未进屏风内便“梁……梁……梁”地支不出身来,原是烛火的光亮映在屏风上,里外人影幢幢,身形一清二楚——她是个女子,便是女子的身影模样,加之梁霁尚未婚配,家中并无妇人,自然将小黄门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你是何人,谁准你来本官府上?”梁霁厉声问道。

“奴……奴是内官宦人监官柳儿……陈公子命奴来……送玉。”他声音细软,算不得阉人的尖利,柔柔弱弱的,方才面目也艳丽璀璨,眸光熠熠,唇若点砂,眉目长娟,除去身量之外,倒像个女娇娥。

陈凇?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给本官到门外去,若是本官更衣出来,发觉你已不在,我便让内官监大太监狠狠惩你。”

官柳儿却并不走。

“梁大人,奴虽是男子,却也没了那物什,让奴服侍您更衣吧……”梁霁察觉屏风外的人走近一步。

“你知不知羞耻!”她厉声训斥,高声喝住外头官柳儿的脚步,随着她话音刚落,她听得外头人脚步一顿,随即簌簌地迈着小步子退出去了。

官柳儿是从阉童做起的小黄门,何为男女,何为羞耻,他恐怕从未理得明白,只知自己于男人有别,于女人亦有别,今日梁霁呵斥他不知羞耻,他只觉心上一空,不知该用何物填补上这块空挡,不着调地难过起来。

换上宽大直裰,草草一根木簪挽发,她捋着衣袖走出去,差点被跪在地上的官柳儿碰倒。

“奴该死,府前无人,便擅自入内,方才在门外听见水声,以为是下人做活,不想大人在沐浴,而后听闻浴桶坠落,奴心急,便冲进去想扶大人一把……不想……”他声音幽微下去。

“不想什么?”梁霁唤阿然前来清理静室,坐在自家内院的主位,凝望着跪在门前的官柳儿。

“不想……大人……”官柳儿低头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模样,“不想梁大人,竟是个女娇娥。”

微呷一口茶,梁霁问道:“你可知,女子为官上朝,是欺君死罪?”

官柳儿顺从地点头,隐约能瞧见他在颤抖。

“那你自己忖度一番,觉得本官,会如何处置你?”

“奴……不知。”

梁霁淡淡地瞥了官柳儿一眼,觉得有趣起来,明知自己难逃一死,被问起却是满口不知不知。

“奴对天发誓,若此事奴敢泄露半分……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官柳儿笨拙地磕起头来,自己也没分清是对着梁霁磕的,还是对着老天爷磕的,只知道一声比一声响。

“你别同本官讲甚么天啊地的,天若是有情,你何故做这男女不类的宦官。”

“啪”地一身,官柳儿最后一个头磕得甭儿响,听了梁霁的话,脖子一鲠,抬不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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