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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俱碧鲜(一)

孤城绝越三春暮

绥祯二年春,天大旱。

左佥都御史梁霁一早从都察院出来,一同共事的御史们如鸟兽散,梁霁让下人备马,启程至皇城三里外的风禾亭。

天边微白。

她前夜在都察院彻夜未眠,礼部的人登门都察院,要携走几位御史去辅助维持春闱秩序,她同左都御史几人商讨至半夜,才定下人选。

左都御史宋蕴之这些日子忙着东林党人的旧案,阉党也并非省油的灯,扰得宋蕴之整夜整夜焦头烂额。

此番礼部的请求,都察院作为三法司之首,既要留下足够的能人去应付堆积了一整个小年的案子,又不得不重视,全了六部的体面。

“怀瑾,你是陛下年前一手提拔的左佥都御史,正四品官,你代表都察院,携着那几位后生去平了春闱之事,可好?”宋蕴之揉了揉眉心,转向梁霁时,却并未有半分询问之意,时局的确如此,除了刚刚承蒙圣恩的梁怀瑾梁御史,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我倒是没有异议。如此,还要劳烦蕴之兄在都察院多担待些了。”梁霁笑着应下,春闱看似是国祚大事,实则礼部担待得多些,她身为御史,算不得琐事缠身。

于是一并结了她手头未了的案子,忙了个通宵,从都察院出来,已是天边鱼肚白。

她才想起,前些时日她在绛州的旧友曾泓来到京城,约她风禾亭一叙,便强打起精神来翻上马,奔波到皇城外。

曾泓,字崇福,是梁霁在绛州做监察御史时的故友,画技出神入化,死的能画成活的,静的能画成动的,只可惜屡次功名不中,他自知功名无望,便在绛州以画小画为生计。

他第一次遇见梁霁,是在天徽十年秋天,奔去山晋,参加乡试的时候,梁霁年及弱冠,路过秋闱,他误以为是名童生,没成想冲撞了御史,直怪自己眼拙——梁公子在一众童生中如同仙鹤一般,筋骨清奇,怎能是一类人 。所幸梁霁为人随和,并未计较,两人攀谈起来,一见如故。他后来才知,梁公子不仅文章一绝,闲暇时也会画些小画,只是不如曾泓技艺纯熟,画里却也全是意境。

“作文章同作画一般道理罢了,讲求一个入乎其中而出乎其外,再者,怀瑾的雕虫小技,哪能及崇福兄的万分之一?”梁怀瑾收起笔砚,轻轻拢住袖口,将宣纸卷起,递到曾泓手中。

天徽八年,梁霁擢得绛州解元,其后两年,前去京城,才惊四座,进士及第,调至山晋绛州做了一名监察御史,与曾泓结拜兄弟。这便是天徽年间发生的所有了,而后天大旱,五谷欠收,疆北战乱不断,国家财政成患,陛下为万民祈福,改年号为绥祯。

同年,梁霁临危受命,去绛州,之京城,官拜都察院正四品左佥都御史。

已是绥祯二年早春,两人阔别一年又余,于风禾亭相见。

“前些日子你捎给我一封信,听闻你成家立室,生活美满,我便欢喜,只可惜路途遥远,不能吃崇福兄的喜酒,但该有的礼数得周全。”梁霁从怀中拿出一只摇扇,上头画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场面,绛色的花瓣因风而起,扇面便像活了一般,与早春淡淡的景融为一体,旁侧题诗,非草非行,流便于草,开张于行,潇洒痛快,超脱世俗,“怀瑾知崇福兄乃超脱之人,不拘于身外之物,若论钱财,便是俗上加俗,便自做了一把摇扇,顺问春安,还望崇福兄同夫人,长厮相守。”

曾泓笑嘻嘻地收下,他二人私下不谈功名,无官贵民贱之别,平起平坐,怀瑾此人极为随性柔和,曾泓日子一长,也不觉得这般不妥,畅所欲言,反而痛快。

“我原先以为绛州是少老边穷,京城的风水才养人,怀瑾兄去了京城,仕途有发达,还以为你会越发魁梧威风,没成想这些年过去,还是男生女相的书生模样,生的比先前还要清秀,我家夫人也未必有你一个男子出落得标致了。”他打趣道。

怀瑾心中暗喜,她本就是女娇娥,偷天换日做了一名御史,此番有人夸自己漂亮,心中直呼“美哉美哉”,只是故作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掩住翘起的嘴角轻咳两下:“崇福兄又拿怀瑾开玩笑了,若是让嫂嫂知道你这般不注意,夸一个男子长得漂亮,怕是要揪你耳朵啰!”

两人大笑。

曾泓突然记起一桩事,忍住笑意拍拍梁霁的肩:“对了,我擅作主张给你寻了个打下手的徒儿,他方才觉得会扰了我二人叙旧,便在远处等候,我唤他过来罢。”

见梁霁并无反对之意,他便挥手高呼:“陈公子,你快些过来!”

风禾亭坐落在陶然山山间,远处峦峰相接,云雨空濛,近处走出一位身着青灰色直裰,交颈长衣,琵琶袖的青年,几乎与黛色的山融为一体。

迎面风吹,形可见骨。

待陈公子走近些,梁霁才看起他的样貌,他骨相清绝,面色却淡如薄烟,眉骨如刀削般锋利清晰,鼻梁同脊梁一般笔直不曲。

“绛州陈凇,字听鹤,见过左佥都御史梁大人。”

随即撩袍,刚要行礼,便被梁霁扶起:“朝堂之外,你不必跪本官。”语毕,微微俯身作揖,陈公子眼中闪过极淡的诧异,不过也温顺地学着梁霁的样子,作了个平礼。

她混迹官场这些年,练就一身眼观鼻鼻观心的本事,一眼扫过去,只觉哪里不对劲,陈公子若是同她一般年纪,也不过弱冠之年,可他眉眼不惊,行走之间滴水不漏,哪怕是作揖这般简单的礼数也不乏渊重自持,哪里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孩子。

“绛州……你我三人竟是老乡,缘分,缘分。”梁霁拢起琵琶袖,递给陈凇一杯茶,挪出自己身边的空位来,让他坐下喝茶,“我是绛州梁怀瑾,小字一个霁,你我皆是弱冠之年,不必拘束,唤我怀瑾便好。”

陈凇却并无坐下之意,他仍然站在五步之外,接过梁霁递来的茶,也并无吃茶的意思,只是颔首称谢。

陈家……梁霁眼珠一转,俨然在心中琢磨,朝堂之上有名有姓的姓氏十个指头数得过来,倒是有个姓陈的,当朝太子太傅兼内阁文华殿大学士,陈煜陈太傅。只是这么些年,这般风云的人物,梁霁却从未听闻令郎的风声。

若是按名来算,陈煜,陈凇,倒像是按族谱排辈的样子,若论样貌,细瞧着也有一二分神思,可陈太傅是从小在皇城根下长大的京城名士,怎会突然冒出有一个连说话都带着些微山晋一带口音的儿子?

梁霁在心中飞快地盘算着,见陈凇不喝茶,更起疑惑,心下一计:“你可知,这是何茶?”

一个人是否生在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中,三言两语便能试探出来,何况是陈凇这般二十出头的小子,别说他了,就连梁霁自己,尚不会高明地藏拙。

“新制的太平猴魁,开年第一波,取高山冰雪一并煎熬,炼其冷香,放入入隆冬腊梅,采其幽香,文火烹茶,萃其茶香。”他不消须臾,便回答出来。

梁霁一面心道果然如此,一面看着声色悻悻,佯装低头品茶,实则冲陈凇使眼色的曾泓,胸中了然。

“你可是给我找了个大角色。”她用口型对曾泓说。

“崇福兄,他说得可对?”梁霁扬高声音。

“一点不假。”

“陈公子,雨水亦有冷香,芙蓉亦不乏幽香,你何以得知,这茶中放的不是他物,而是冰雪和腊梅?”梁霁接着发难,她今日来了兴致,若陈太傅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儿子真是眼前的陈凇,她便要问个底朝天,才算顺了御史的天性。

曾泓见瞒不住,连忙圆场:“怀瑾兄,是我先投其所好,事先知会陈公子的,这茶本也是我准备的,知你好风雅,他若能答对,便能搏你好感,你就别为难人家了。”语毕,撂给陈凇一记眼神,大抵是点到为止,言多必失。

“回禀梁大人。”陈凇无视曾泓,撩袍跪下,脊梁却清瘦笔直,梁霁见他有跪拜之意而无跪拜之心,便也没同他客气,听他把话说完。

“听鹤以为,芙蓉有幽香,却并非时节,况且未经寒冬,柔而不坚。雨水虽凉,其质有杂,不洁不纯,不宜入茶。至于为何独独是冰雪和腊梅……”他仰头望向梁霁,只觉此人俊秀至极,以至有几分女气,眉眼之间却毫无阴气,一片坦荡旷达。

“听鹤无意冒犯,只觉得大人身上有此两味香调,隐隐闻见,甚是好闻,想来大人应当是极喜欢这两物,曾兄是您的故交,不可能不知您的喜好,便猜测这茶中,也是同您身上的香方一般的材料。”

梁霁有些微诧异,眉毛微挑,她没想到陈凇会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香调,那是她一时兴起,也想附庸风雅一把,特意仿了苏东坡的法子复制的香方,名唤“雪中春信”,原以为此香知者廖廖,可眼前人却一语道破。

“雪中春信。”她喃喃微笑,“我身上的这味香,是东坡的雪中春信。”

“了解的。”陈凇见她笑了,眉梢竟也带点暖意。

不等她反应,陈凇俨然叩拜,惊得梁霁往后一退。

“梁大人,听闻您的文章有韩柳之风,李杜之辞,春闱在即,听鹤可否和梁大人同做文章之事,讨教一二?”

真怪,梁霁又喝了一口茶。若说着陈凇同陈太傅没甚么干系,她是不大信了,可若一定说他们有甚么关系——什么文章是太子太傅教不得而自己教得的?就算有,他是太子太傅的儿郎,也轮不到曾泓从中做媒,拐弯抹角地找到自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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