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闪回;荧幕恐惧

黑暗时期 马历2043年12月 FTR426星系/阿奎斯陲亚

逃出四维空间之后，云天明做了一个梦，说是梦，其实不准确，他明明白白的记得那是威慑纪元7年的事情。

没有人记得梦的开头，他也一样。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端坐于一个杂乱的操作台前，面前是各种各样的显示屏，链接着的是地球上所有的智子，除了用于同三体世界联络的那个。

他刚刚观测完程心冬眠中的视频，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她安全了，他的计划也安全了。

但是这样的放松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突然想到：三体文明的时间其实不多了。自从叶文洁开启了地球的宇宙自由麦克风权限，三体文明被暴露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云天明将监控切换到另一边，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三体是否也存在逃亡主义？若是有一天三体文明被毁灭，自己所在的第一舰队成为宇宙中的孤星，成为一个独立的文明，能否在这片黑暗森林中生存下去?

作为三体中地位最低下的个体，云天明是没有资格直接同上级交流想法的，他能做到的只有通过故事。

他打开了智子的量子通讯模式，录入以下讯息：

尊敬的三体元首，这里是云天明，希望跟您讲一个有价值的故事。

这个故事叫做‘火种’，发生于古代中国的一个北方小城。传说那时有个叫黔默笙的人，他在当地是一个有名的财主，家中有无数小妾，金银财宝不计其数。他本人憨厚老实，却招致小人忌恨。一天，皇帝的夜明珠丢失了，几经辗转之后衙门在他小妾的首饰盒里发现了夜明珠，皇帝知道以后龙颜大怒，将他满门抄斩，他知道自己得罪了太多人，难逃此劫，便没有打算跑，只是在被押赴刑场之前嘱咐家丁要在南边的山头上寻找一个上面放有火石的倒扣的篮子，带上篮子走得远远的。家丁遵循遗嘱果然发现了篮子，篮子下面是一个婴儿。家丁用上面的火石点燃了火把，趁着夜色乘坐一艘小船往南方逃去，后面的故事不得而知，但是“黔”这个姓氏一直延续到今天。

云天明已经尽量将故事讲得简单了，但三体元首回复的速度还是让他失望。

他等了整整一个月，三体元首才发来一盏绿灯，这意味着他的这个计划被全权允许了，他无法想象这么简单的故事三体人到底花了多少时间去理解。

“我需要独立使用地球上的所有智子。”绿灯亮了。

“我需要单独接触地球上的某一个人，是‘碎剑’计划之外的人物。” 黄灯亮了。

“我需要观察员213的协助。”红灯闪了三下，最终变成了黄灯。

“我需要给地球输送一些关于三体生物学方面的知识。”

红灯亮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红灯闪得飞快，最终还是暗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黄灯。

云天明调动智子的数据分析，成功分析出了追击“蓝色空间”号的可能人选，其中就有关一帆。

云天明并不打算和他们直接接触，他想的是让他们在自愿和不知情的情况下携带上火种。

他找到了关题，关一帆的父亲——威慑纪元一个有名的广告商，让他打出生态球的广告。他真诚的告诉他：这是为了给地球留下最后的希望，后来这句话成为了威慑纪元最广为人知的广告词，只是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这句话其实出自云天明之口。

他找到了容路泽，威慑纪元一名普普通通的生态学家，研究课题是微型生态学。

容路泽面对云天明的关注很是不解：自己明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混吃等死的生物学教授，和宇宙社会学八竿子打不着，也不可能靠自己领悟什么黑暗森林法则，为什么会得到这么大的重视？在云天明的威逼利诱下，容路泽答应利用云天明给的核心技术造出自洽型生态球供关题售卖。

自洽型生态球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光源，尽管生态球中的生物，水，废物等都能进行长久自循环，但没有长久光源支持的情况下它们终究会化为尘土。

制作长久光源需要的成本很高，关题对此很伤脑筋，想随便做个能维持十年八年的装置了事。云天明肯定是不答应的，他通过智子给关题免费提供了数以千亿计的微型太阳，并且对他说这是三体世界给予地球的礼物，是三体文明与地球文明长期和谐共处的信物，可以一直使用到太阳寿终正寝，不会有任何质量问题，让他放心的用。那时三体与人类正处于蜜月期，三体文明向人类输出大量的科学技术，人类也对三体文明进行文化输出，三体文明也报以积极的逆向文化反馈，流露出对和平发展的向往。关题愉快的接受了三体的馈赠，并为省下了一笔巨大的开销而沾沾自喜。

这些对话不可能密不透风，但是地球政府等方面都心照不宣的选择了默许，他们之中的某些人甚至还成为了生态球的狂热追捧者，帮助关题进行生态球宣传工作，这股“生态球”热潮一直持续到广播纪元才结束，在儿子临行前，关题送了他一个豪华版的生态球，他觉得这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情。

云天明突然惊醒，感觉像是睡梦中的一下抽搐将他拉回了现实。

那个生态球，它还好吗?

云天明把视线投向角落里蜷缩成一个小球的那只小马，她的鬃毛在黑暗的背景中闪烁着弱弱的荧光，看上去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完美。他已经不记得上次见到如此美丽的生物是曾几何时了……或许用时间衡量已经没有意义了。她的美丽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时间之外的人。

不，怎么可能会是她呢？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心锁的原力场受到了云天明的观测扰动，但她不动声色，她知道云天明对她没有恶意，比起拆穿他，她对读取他百世延续的记忆更有兴趣，那其中蕴含着浩如烟海的知识与经验。

心锁明白自己不能有太大的情感波动，否则就会被黑暗原力占据上风，因此她只能冷冷地一幕幕的翻看云天明的过去，像在阅读一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书籍。

云天明的脑海突然闪过了另一个画面。

那是威慑纪元52年，云天明已经彻底掌控了三体第一舰队的控制权，对于智子盲区的存在，他很是苦恼，智子大概是探测成本最低的宇宙探索方式了。

三体第一舰队已经远离三体星系一段遥远的距离了，那时他们与三体世界已经失去了联系，成为了宇宙中的一个流浪者，又或者说，一个文明。

云天明已经可以调动飞船上的所有资源了，这时云天明觉得之所以存在智子盲区是因为智子所具有的能量不够大，所以他要求舰队上的科学执政官选取一对互相纠缠的智子，将其中的一个加速到光速，把它发射到深空中，希望能够让它冲破智子盲区，另一个智子则留下来收集信息。

毫无意外，那个发射到深空的智子失联了，它的失踪非常的突然，在往后的日子里，云天明知道了四维碎块的存在，但是这并没有指引他找到那些失联的智子，它们也许永远流浪在未知的黑暗深渊中了。

又或许，它被宇宙尘埃减速了，或者漂流到了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云天明不知道，或者说：他不在乎。

他甩甩脑袋，想把万千思绪全部抛开，但总有些记忆是抛不走的，就像人生的底色……

回想起那个昏暗的病房，云天明已经麻木了，任由那不可改变的事实在他的眼前流淌。他不悲伤了，宇宙让他的悲伤无处安放，他只感觉到渺小，和敬畏。

然而回想起来，如果不是那个疯狂的计划，他云天明又算的了什么呢？

算宇宙中的一粒尘埃。

“暮光闪闪女士，鉴于近段时间小马谷出现的流言，您的行为可能涉嫌故意挑起战争，希望您能跟我们走一趟，澄清那些谣言，如果情况不属实您可以以诽谤罪状告谣言的散播者。”

他叫准星，是小马谷的一名警察，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上任第一天接到的案子居然是关于前任公主的。

小时候，他曾经听说过他们的故事，深有感触。

“好的。”暮光闪闪报以一个理解的微笑，这轻快的笑容像一束阳光穿透了疑虑的阴云，又像一束突然绽开的玫瑰，在硝烟的沙漠中孤独的拥抱着真实。

正是这样的笑容让准星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但真实，绝不会，美。

脱离了战争苦海的小马国重新步入和平的殿堂，再次与繁荣昌盛喜结连理。

然而当老板把目光投入到地平线的远处时，他仿佛看到了另一番景象：断壁残垣，落日残红，血流成河，星光皑皑……

他不知道自己此举是否正确，他只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但现在，他觉得那只是一时冲动……

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真的是正义吗？

他是商人，他清楚，换取任何东西都需要代价，和平亦是。但他真的没有想到，他会在一个雨夜，静悄悄的目睹一个他未曾设想的场景和情节，如果人生是一场游戏，他真的希望能回档到这一切之前。

他站在别墅的高台上俯视着安宁的小马谷，就像看到了坎特洛特友好交谈的名流，看到了在水晶广场载歌载舞的水晶小马，看到了道奇城酒馆里的觥筹交错，看到了马哈顿钢铁霓虹的灯红酒绿……

他坐在沙发上打开了魔晶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边境战区幻形灵王国激战的情景……

他突然再也看不下去了，举着蹄子大叫一声，像疯子一样飞快的举起电视从窗台扔了下去。

从此以后，他患上了严重的荧幕恐惧症，只要看到屏幕就会发疯一般的大叫，摔东西，甚至撕咬自己……和熟悉的朋友交谈只用录音或者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