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文艺复兴（一）

“没有适合你穿的女装了，你就穿这件将就一下。”

　　我看着薇尔兰特手中的那套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西装，心情无比复杂。

　　“为啥说没有适合我穿的女装？”

　　“胸围不大合适。”

　　“……”

　　“行了，就两个小时。”她将衣服放到我手中，“忍忍就过去了。”

　　————

　　虽然这西装还算合身，但当我有意无意地想起这是一套男装时，心里却还是感觉有些奇怪。

　　哎，就当是校服穿算了。校服男女差别都不大，只有裤子和裙子的差别。我叹了口气，扯了扯有些宽松的领口——而且穿完这次就不用穿了。

　　我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期间薇尔兰特将一枚徽章交给了我。那是朵白色的鸢尾花，边缘镀银。我知道这东西是文艺复兴协会的标志，因此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住自己把它丢进垃圾桶的冲动。

　　最后，我们二人在一个类似学校里的学术报告厅一样的设施里停了下来。

　　我站着的地方呈同心圆结构，最下方是讲台，往外延伸的每一圈都是密密麻麻的坐席。很大一部分都被穿着正装的人们占据了。

　　经过压低，但仍旧喧杂的说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草地扫了一眼，发现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戴着白鸢尾花的徽章。

　　……这又是在干什么？文艺复兴协会秘密会议？我感觉心中被疑问占据了，但身边唯一和我比较熟识的人——薇尔兰特还在不顾一切地往前走。

　　她肯定没心情和我说话，于是我十分应时地选择了沉默。

　　我们就像一艘孤舟破开水流一般穿过人群。最后，她牵着我的手，指引我到指定的座椅上坐下，那儿已经有个穿着正式的男人坐着了。他的红发还用发蜡专门打理了一番。

　　见我们过来，他露出微笑，向我们招招手。

　　——而我我很难把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和上午那个穿着沙滩裤，带着太阳墨镜的马费欧联系在一起。

　　“坐吧，大家都来得差不多了。”

　　“你们又在搞什么？”我在他身边的空位置上坐下，看着前方的讲台。我的位置离讲台很近，还不到十米。一盏聚光灯照在演讲台上，灯光下灰尘翻飞。——总让人觉得它在等待什么人。

　　马费欧双手环胸，在椅子上摆成了一个十分放松的姿势。他身上那股古龙水的味道仍旧让人无法忽视。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他淡淡地回答，双眼紧盯着讲台，似乎在担心着什么。

　　但至于这几天究竟是什么在困扰着他，我无从知晓。我只感觉自己又有了那种一天多前，自己独自一人在雨中漫步的感觉。

　　——寒冷而又恐惧不已。

　　————

　　“开始了。”

　　马费欧拍拍我的肩，让我抬起头。我定了定神，好驱逐缠上自己的倦意。

　　聚光灯从讲台上移开了，而是对准了来宾通道。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中年男人。他身材高大而细长，却并不让人觉得病态，而是透露出某种力量感。

　　他顺着来宾通道一路走到讲台上，伸手调试了一下话筒。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即使是面对这么多的人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他或许很早之前就这么做，而且已经习惯于这么做了。

　　“穆萨.苏莱曼。”马费欧的声音突然响起，他看着聚光灯下的穆萨，神情严肃，“他本名不是这样，但我们协会里的人都这么称呼他。”

　　“他是谁？”

　　“文艺复兴协会现任总会长，我们所有人的上级。”他继续说，“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文艺复兴协会总部——我之前和你说了吗？”

　　“好像没有……如果你说了，就当我忘了吧。”

　　“那行，我就和你简单说说。你爸爸，还有我呆的那个协会只是对外公开的总部，我们真实的总部在欧亚国和东亚国接壤的地方——”

　　“黎范特交战区？”我问。马费欧轻轻点点头：“战火就是给我们最好的掩护，当边界冲突不断的时候，没人会注意到这在漫漫黄沙间的城塞。”

　　无论在多么安定的日子都没有真正的和平，黎范特交战区便是对这条真理的最好诠释。即便三战才过去几十年，人们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了和平的可贵，这里仍旧战火纷飞冲突不断。

　　我还算关注时政和历史，所以对这方面有些了解——但也仅限于皮毛。我讨厌战争，很难理解为什么个体和个体，国家和国家间会有这么多冲突。那些前线新闻也只是扫一眼就懒得再看了。

　　“——你应该知道黎范特区在哪里吧。”

　　“我也没蠢到某种地步……”我努了努嘴，“至少我地理还能上80分。”

　　马费欧笑了笑，或许是理解到了我的打趣。他用眼神示意我认真听讲。不知何时，穆萨已经打开了话筒，开始自己的讲话了。我们二人聊得过于投入，以至于遗忘了这件事。

　　我叹了口气，扶住前座的椅背，又将头靠在叠放在一起的双手上，远眺着那个在聚光灯下的人影。

　　“……我的同僚们，我想你们已经获悉，在欧亚国地中海区爆发了一场怎么样的动乱——我们地中海分会的会员们，更是亲眼见证了这一幕。”言罢，他对着我的方向轻轻点头。

　　“我们这片全都是地中海分会的。左边是美洲分会和亚洲分会，右边是非洲分会；”马费欧突然开口，他的双目仍旧没有离开讲台，“对面是总部还有远东分会。”

　　我点头表示答应，继续听穆萨讲话。

　　穆萨说话的声音浑厚有力，和他的外形一样藏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感，让人想要听下去——话说他多少岁了？四十，还是五十？或许还会大一些。我完全无法猜测这个男人的具体年龄。

　　“其实早在一周前，在黎范特区域便发现了这种病毒的踪迹。”穆萨一挥手，他的身后亮起了一块巨大的屏幕。屏幕上的黎范特区域呈现为鲜红色，十分瞩目，“不过因为局势混乱，这次感染并未得到有效的抑制——我们文艺复兴协会本有机会将这场大危机扼杀在摇篮中。

　　但现在，无论是惋惜还是忏悔都为时已晚。根据我们在萨尔维笙制药内线人的情报，此次病毒袭击与该公司多年前的‘审判之日’计划有关。”

　　说到这儿，穆萨清了清嗓子，换上了一副更加严肃的语气。

　　“我的同僚们，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还记得，多年前我们协会的创建者曾经在萨尔维笙制药中就职。因为恐惧于这家公司内部成员的反人类行径，她带着它的秘密，冒着生命危险离职，成立了文艺复兴协会——”

　　“——他说什么？！”我不由得惊呼出声，差点控制不住自己从座位上弹起来。马费欧将我重重按下，用眼神示意我冷静。

　　但还好除了附近几道疑惑的目光以外，我们再没有引起别的混乱。台上的穆萨甚至没有发现这边的小小骚乱，继续往下说。

　　“我们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目的，以及依照创始者本来的心愿，将我们的初级、中级，还有部分高级会员派往世界各地，执行保护文化的工作，就这样过了许多年，我们中的许多甚至因此牺牲。”

　　穆萨身后显示屏的内容开始变化，从一开始的地图变成了各式各样协会内部的纪录片。会员们如同敢死队队员般向着各个危险地点进发——我想起了我的爸爸。他是怎么死的我一清二楚。

　　“可他们的死并不是无价值的，”穆萨继续说，“因为我们保护的都是人类思想文明的结晶。我们之所以是‘文艺复兴协会’，就是因为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给这个黑暗的世界点亮一盏灯火——而现在最黑暗的时代已经快要降临了。”

　　他身后的屏幕开始播放一端早已准备好的视频。画面上灯火将息，当屏幕没入全黑时，一个不知道被放大了多少倍的病毒模型突兀出现。

　　我听到场内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可能是被那玩意过于猎奇的外表给吓到了。但我无动于衷，耸耸肩继续往下听。

　　“根据我们现有的资料，萨尔维笙制药所研制的这种病毒能够快速控制中枢系统，将人体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人类社会即将经历一场比第三次世界大战还要恐怖的浩劫。”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给自己沉住气，好以最好的状态收住这次演讲的最后一句话——

　　“所以，现在是时候想起我们真正的目的了。”

　　最后一个音节收尾，掷地有声。场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久久不绝——

　　——而我的脑内又开始混乱起来，曾经在我眼前平常的现实被穆萨的一席话撕裂而开——我看清除了在我的生活背后躺着的究竟是什么。

　　文艺复兴协会，父亲的葬礼，直升机旅行，那不勒斯黄金海岸旅游景点……还有持续十多年的秘密战争，白色鸢尾花和红色十字——这一切都被投到一个大染缸里，胡乱地搅成一团。

　　“我们的争斗已经进行二十多年了。”马费欧想要安慰失魂落魄的我，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从嘴中吐出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是你习惯就好。”

　　“我爸爸知道吗？”

　　“他不可能不知道。”

　　我垂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在黑色西装的衬托下，它们白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像一块脆弱的冰，温度一高就会化成水流走。我也想让自己融化，和冰融化后的水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压迫人的地方。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只是远远地看着穆萨还未走下台，似乎还在念念有词。他身后的屏幕已经恢复成了全白，上面似乎什么都没有显示过。

　　“……我感觉、我感觉我在做梦……能掐我一下吗？”

　　“伊西丝，冷静些。”马费欧拍了拍我的头，“仔细听，穆萨在叫你。”

　　就像在睡梦中被人用一头冷水兜头浇醒，我猛地一抬头，看见穆萨那双深棕色的眼睛的确在盯着我的方向。他看到我回应，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转而去念手中的一份文件。

　　“他、他说什么了吗？”我战战兢兢地问，身边的马费欧摇了摇头：“他只说了你的名字。”

　　“伊西丝诺.切罗小姐。”被扩音器扩大了无数倍的声音闯进耳膜，我一个激灵，从座位上站起。穆萨的视线又一次转向了我，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示意我上台。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跨过人群走过去的，只感觉自己感觉不到手脚，脚下的地板也不再是大理石，而是轻飘飘的云。或许有那么几次我险些跌倒在地，全靠着旁人的搀扶才勉强维持住平衡。

　　最后，我还是来到了讲台前。穆萨十分绅士地退到一边，为我让出位置。镁光灯打在脸上，燥热无比。我感觉本来还算合身的西装此刻却像拘束服一般照在身上，动弹不得——

　　“几日前，我们协会内发生了一起十分不幸的事情。备受尊敬的地中海分会会长，安东尼奥.切罗因为身患癌症而不幸去世。”

　　他说的是世界语，还是意大利语，还是独属于黎范特地区的语言？我听不大清楚，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他正在谈论我父亲的死。深重悼念，惋惜，诸如此类的词跳入我的耳朵，又从另一边跳了出去。

　　我父亲死了吗……？或许死了也或许没有，我记不大清楚了。就像现在我也无法想象我居然站在聚光灯下，面对上千张冷冰冰地陌生面孔一样。

　　“……所以，根据切罗先生的遗嘱……”

　　我感觉脑袋又开始清醒了过来。微微抬头，穆萨的脸淹没在一片强光中，刺得人眼盲。

　　（我父亲的遗嘱……他在遗嘱里说了什么？）

　　“我，穆萨.苏莱曼，代表整个文艺复兴协会，决定……”

　　（代表整个协会决定……决定什么？）

　　世界仿佛要开始离我远去，耳旁是嘈杂的蜂鸣，眼前被一片刺眼的白光淹没——

　　——然后，穆萨平静地说出了那几个字。如同一把利剑劈开了那篇白光，把我拉回了现实——我听到议论的声音，争执不休的声音。文艺复兴协会的各界会员，上千双眼睛都盯着我，上千只嘴巴对着我窃窃私语。

　　发生了什么？没来由的恐惧骚扰上了我，我求助地看着旁边的穆萨。他侧过头，深棕色的双眸里倒映着我扭曲的样子——

　　那一瞬间，我瞥到了他手中的稿纸。一份我父亲遗嘱的概括版本，简洁而明了地交代了财产分配问题以及各种琐碎之事。而在遗嘱的最后一段，却用加粗了的碳素笔郑重其事写道——

　　“将安东尼奥.切罗的女儿伊西丝诺.切罗选为文艺复兴协会地中海分会既定会长。”

　　我感觉眼前一黑。这回是真的要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