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救赎十字（下）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甚至连直升机叶片搅动风声时发出的声音都听不见。

　　然后，一声怪笑打破了宁静——我发出的。

　　我知道我现在肯定脸色苍白，四肢冰冷，脸上肯定还挂着奇怪的笑容。过去24小时之内发生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地闪回在我的眼前：从昨天的葬礼，到被莫名其妙地塞上直升飞机，再到那不勒斯旅游胜地——最后，一家与人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公司居然是人类社会的毁灭者？

　　“科伦坡叔叔，你们别开玩笑了。这真的一点也不好玩。”我很少叫马费欧的姓氏，在后面加个‘叔叔’更是少之又少。

　　只有两种情况我会这么称呼他：其一，公共场合得对他有基本的尊重；其二，我的脑袋已经像一团糨糊一样黏黏糊糊恶心无比地粘在了一起。

　　——这次的情况属于后者。

　　我想象到马费欧终于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前面开着飞机的驾驶员转过头对我调皮地露出笑容，摘下太阳镜露出那双只有我爸爸才会有的灰蓝色瞳孔。

　　然后薇尔兰特站起来，拍拍我的肩，告诉我这只不过是他们在逗我玩。

　　——只不过是一出有些过头的闹剧罢了。

　　但他们没有，机舱内的空气凝重地像是要把我们脚下的钢板也要砸个对穿一样。我的脸上仍旧保持着的笑容开始变得僵硬了，他们还是沉默着。

　　“我受够了。”突然，薇尔兰特“滕”地站起，将自己的一头褐发飒爽地理到脑后，“我真受够了！”

　　然后，她毫不拖泥带水地将平板甩给了马费欧，后者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那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电子产品。他抬起头，似乎是想询问薇尔兰特想干什么。

　　——而薇尔兰特已经走到副驾驶座坐下了。驾驶员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许了这种行为。

　　她的突然离去让我感到了一丝不安，下意识地拽紧了衣角。

　　“刚刚那阵势，我还以为她要直接打开舱门跳伞了呢。”马费欧凑到我身边，轻声说。

　　“噗。”方才的紧张和不安一下子烟消云散，我想象到薇尔兰特面无表情地从机舱里跳下去的场景，不由得偷笑出声。

　　他赶忙捂住了我的嘴：“小声点，别被她听见了！不然托珀会把我饭碗砸了的！！”

　　“什么意思？”

　　“她是地中海分会的副会长，”马费欧又把声音压低了些许，“我都不敢惹她。”

　　原来如此。联想到之前他不断屈服于薇尔兰特的‘淫威’之下，一切似乎都解释得通了。

　　我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也看了我一眼，然后露出轻松的微笑，拍拍我的肩。

　　“还没吃早饭吧，”他把那盒被冷落了许久的三明治递给我，“先吃点东西垫一垫，等到了目的地再说。”

　　“你不吃吗？”

　　马费欧没有回答，但嘴角仍旧残留着那一丝轻松的笑容。我撕开包装袋，将三明治放到嘴边，咬下一大口——沙丁鱼酱略微发咸的口感回荡在口腔里。

　　安静下来后，那种不安的感觉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他们仍有很多事没给我解释清楚，例如萨尔维笙制药，还有那场暴动，以及——根据我目前的推测，这次事件或许改和这群人有很深很深的关系。

　　而马费欧方才的笑容，也夹杂着一丝奇怪的味道：像是站在悬崖边上的人，为了不表现出自己的恐惧而强装镇定，结果欲盖弥彰。

　　——也像是一汪湖水，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之下却是万丈的海底深渊。而湖水本身却拼命地伪装着这点，不让人发现。

　　但它却无法欺骗自己，在它身下隐藏着的是无尽深渊的事实。

　　————

　　之后的飞行过程中我们很少有说话。我有时看着直升机下面的海洋，有时倚着机窗强迫自己睡觉。但闭了眼，脑子里面全都是之前视频里的情景，然后又流着冷汗惊醒。

　　最后，不知过了多久，直升机缓缓下降，落在了停机坪上。几个戴着袖标的人打开舱门，一股热浪袭来——

　　我跌跌撞撞地下了飞机，腿脚还有些发软。多亏那个直升机的驾驶员稍微扶了一下我，才不至于一下飞机就给在场的所有人下跪拜年。

　　他微微点头，把我交到马费欧手中，还不忘叮嘱：“切罗小姐，以后记得不要小小年纪就去染发。”

　　“……这是白化病。”我搓了搓耳边的一小缕碎发，愤愤不平地回答，“我可不想这样。”——要知道这头白发可是在学校里引起了很多不必要的关注。

　　飞行员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微微低下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当他再次开口时，语气中多了几分歉意：“抱歉。你父亲以前和我说过这事，不过我忘了。理查德.维瑟里尔。幸会。”

　　“伊西丝诺.切罗，平时叫我伊西丝就行了。”我握住了他伸出的手，挑了挑眉，“不过别叫我小伊——”

　　“咳咳。”旁边的马费欧清了清嗓子，“我们走吧，已经快迟到了。”

　　他听出来我在内涵他了。我在心底偷笑。然后哼着小曲，跟上了他的步伐。

　　马费欧牵着我的手，拉着我来到了一栋黑色的建筑群前。那建筑黑得让人有些压抑，我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手，开始好奇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身边不断有戴着袖标，神色紧张的人走过。他们有的西装革履，有的却穿着防弹衣、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衣服——不过在某些军事游戏里看到过类似的服装。

　　我本以为这些人都会是这条路上的阻挡。但是马费欧如同一只游鱼一样避开他们，轻车熟路地进入了那建筑群。

　　这里面还是有很多人，不过大多数都穿着正式。显得还穿着校服的我，还有花衬衫，五分裤配人字拖和太阳眼镜的马费欧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有些局促地转脸看他，却发现他又一次露出了严肃的表情——这是一天之内的第二次，以前从未发生过。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究竟在向我隐瞒着什么？

　　马费欧和薇尔兰特，他们的行为就像是用一块满是破洞的黑布去遮盖阳光。即使再怎么拼尽全力地去掩饰，惨白的光芒也还是透过那些小洞渗了进来。

　　他们为什么不希望我看到那些光芒？

　　“……我带她去换衣服。”待我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跟在了薇尔兰特的身边。她对着马费欧微微点头，后者摘下墨镜，随手放进裤包里，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薇尔兰特不知何时换了身更为正式的礼服，头发盘在头顶，脸上也画了些淡妆。

　　——而且还喷了香水。我做了个深呼吸，感觉到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弥漫在空气里。

　　她拉起我的手，走在前面。我注意到在我们身边，穿着正装的男女越来越多。他们没有佩戴袖标，而是在胸前戴上了统一的项链。

　　白色鸢尾花，四周围绕着六颗球。文艺复兴协会的标志。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压下声音小心地问：“马费欧去哪里了？”

　　“他也要换衣服。我们也要。”

　　“我们为什么会来这儿？为什么这里到处都是文艺复兴协会的人？”

　　“你很快就会知道。”

　　“你们在向我隐瞒什么。”

　　——高跟鞋踏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的足音消失了。她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混杂着复杂的情绪，无论是责备还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悲悯，已经看不出来了。

　　“把衣服换了，你很快就会知道。”薇尔兰特说话时嘴唇在微微地颤抖着，但她的语气还是十分镇定。

　　“为什么要换衣服？”我反驳，“我从昨天开始——从你们把我从学校里面拉出来，参加我爸的葬礼开始，我就一直都像个傀儡一样被你们摆布！”

　　“伊西丝——”

　　“为什么要用直升机来接我？为什么要给我放视频？”说这话时，我觉得自己的眼眶已经开始湿润了，“你们只是把我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却没有回答我的所有疑问。”

　　薇尔兰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最后，她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安抚着我的背。

　　“你要是觉得难受就哭出来吧，”我感觉她轻轻拍着我的背，“但其实……我们也比你好不了多少，伊西丝。我们压力也很大，大得离谱——”

　　她的声音又开始颤抖，“——但是我们还是得……表现出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我看着她，突然注意到她的眼角也有些发红。在那双绿色的眼睛之下，被厚厚的粉底所遮盖的，是硕大的黑眼圈。

　　“……”

　　我感觉我的心脏被猛地抓紧了。自己方才还能够那样撒泼，说白了也只是过于幼稚的表现。

　　“对不起。”我抓紧衣角，说。

　　“没关系。我们都经历过这个过程。”

　　薇尔兰特耸耸肩，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她示意我继续跟着她走——但这次她不再拉着我的手。

　　在迈出第一步时，我又有了一种微妙的，长大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