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打进入这片区域开始,马嘉祺便一直存有一处疑问,但碍于局势,便始终没寻到时机好好推敲。
人在面对未知时通常会出现两种极端,其一是心绪紧绷高度敏锐,风吹草动洞悉明晰,其二,就是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态度,让神识云游海外去了。
捉鬼不能乱。从前他蛮不懂事的时候就听师父屡次强调,万不可自乱阵脚,如此便养成了神游的习惯。譬如此时,马嘉祺不由自主陷入沉思中,认知逐渐模糊。
…………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后背被顶了一记。
马嘉祺晃晃身体,瞳仁微微一动。
“现在可不适宜走神,”丁程鑫的背贴着他,“精神些。”
“……习惯不好。”马嘉祺的眼珠一转,随口搪塞,换来身后人一声嗤笑,不轻不重。
有风吹过,隔着衣料依旧能感到冷。
不远处的画屏仍残存几分光亮,然而微弱模糊,里面的声息已经散尽了。
长时间目不能视,感官敏锐的同时也可能会引起幻觉。马嘉祺归根结底是人,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容易身体不适。
应是子时将至。
马嘉祺的手指几次探进袖口,最终什么东西都没掏摸出来。他暗自盘算一把,觉得此次出行开销太大,得省。
这房子不知有哪里缺漏了,风一股股飘窜。马嘉祺隐约感觉有某种相伴而来的细微动静正缓慢移动,充斥在各个角落,寻不到方向又难以忽略。年久的房梁仿佛正吱嘎作响,那些风干成蝉纸的薄薄人皮,正传出与梁上木刺轻微磨蹭的动静。
极度细微,极度不适。
马嘉祺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挪了视线,莫明感觉嗓子眼里毛毛扎扎的。
静默片刻后,后背又被顶了一记。
他偏过头去,就听丁程鑫忽然道:“马大师,给点亮的,有情况。”
“你不是看得见吗?”
声音喑哑一瞬,接着腾起:“还是咱俩一起看比较稳妥。别磨叽。”
无比正经且理直气壮。
马嘉祺小声咕哝一嘴,从袖中拽出符纸。此时丁程鑫的声音却又飘了来。
“接完这一单,你准备去哪儿?”
摸索着的手指一顿。
“别误会。”丁程鑫的语气轻松,随即徐徐一叹:“只是怕你到点就溜,我来不及还债良心上过不去,所以来问问,心里好有个底。”
话落,丁程鑫的余光下意识往后掠,然而速度太快,什么都没瞧清楚。
马嘉祺停顿须臾才给出答复。清澈的声线与黑暗严重违和,轻飘飘,是少见的不明晰。
“还债?”
而后他语气清朗了许多,带着明显的困惑:“你我何来亏欠之说?”
“这次用了那么多符纸,你个属财迷的能不心疼?事后我想报销一下,不妥吗?”
马嘉祺听他这番纰漏百出的说辞,忍俊不禁,而一张纸符也终于从袖中滑出。他没有回答,只是指端夹住符尾,默默念起敕令,且听“哧”一声响,无根火苗从符文间升腾而起。
这次火焰出奇稳重,袅袅热流浮冲温黄光亮之上,被一阵风带动着摇摇晃晃。
他的面容被火光照的明白。小巧精致的脸,眉眼低垂,眸里隐隐有火光跳动,神情中,依旧是那种恒定的舒和清净。
在拂袖缘时,丁程鑫常会看到老板娘手持龙刀,带领娈童们到待客房中给花烛“扯油”。剪烛不光是为了节约成本,还有一点,老板娘说,灯下看人自添三分色,这也叫战术。
丁程鑫对这种说法向来无感,他见惯了人,无非就是那样。
然而此时,马嘉祺举着符一抬眸,赫然发现那狐狸正扭着脖子,眼盯自己发呆。还以为他是瞧见鬼了,忙前后左右环视一圈,结果无甚异常,再回过头,丁程鑫却依旧没有移开视线,瞳仁中亮亮烁烁,表情却带点愣。
马嘉祺不清楚他在愣什么。刚刚这狐狸还在提溜自己别神游天外,怎么转眼就发起了呆?
“丁哥?”
光线晃动几下,刺得丁程鑫忙挪开目光。清咳两嗓,在马嘉祺满带关切的神情中抬手一指旁侧画屏,示意他自行观看。
马嘉祺瞧着他略显慌乱的神色,依旧云里雾里,然而丁程鑫把脸转得迅速,让他窥不见分毫,他只得又往画屏扫了几眼,眉头渐渐皱成八字。
而后马嘉祺终于理解,为什么丁程鑫执意要让自己亲自瞧上一瞧了。
他们是从画屏的正面绕过来的,按常理讲,画屏仅仅做为支撑物,后面肯定是一片乌漆嘛黑,没甚么看头。然而如今再去细看,却蛮不是那么回事。
画屏的背后是有“背后”的。
这么讲当然费解,这也是丁程鑫难以形容它的原因。然而单纯去解释就是如此。
这面画屏的背后,也在呈现着同镜像里一样的内容与场景,只不过相比于正面,这一叶暗淡更多,简直与漆黑无甚差别,加之其镜像里光芒一直存在,背后这片的存在感便被轻易抹杀掉了。
但这些都不是最令人疑惑的地方。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一叶所有的场景都是镜像场景的背面。
简言之,视野换了方位。
男孩背对着他们,矮小的身躯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病弱感,整个人仿佛被片在薄薄一层布板中。与其对话的男人因光线模糊而五官难辨。
丁程鑫悄咪咪地指了指画屏的斜上角,马嘉祺发现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悠悠晃动。倾身探过符纸,眯眼细看,那似乎是某种树枝的缩影。
“我记得清平府正门前栽着一棵梧桐。年纪挺大的。”丁程鑫凑在他耳边,声音压得很低。
马嘉祺则闷不吭声的盯着男孩,片刻不到却忽然“嗯”了一声,似乎很困惑。
“……他怎么不动了?”
他这话清晰,瞬即招来了丁程鑫的制止。
两人禁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默默将视线汇集在画屏上,这才发现,一直坐在那里守望的男孩,如今当真没了动静。
那是某种意义上真正的“没有动”。像是镜像卡壳般,只能辨别出木雕泥塑的背影。
在两人的双双注视下,男孩的头,却不知何时开始以龟速缓慢扭动,越来越慢,也越来越夸张。
直至最后,他的脑袋完全背转了过来,身体依然稳如泰山。
马嘉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男孩露给他们一张脸,一张没有皮的脸。
肉筋纵横交错,五官血肉模糊,唯独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瞳孔的黑白早已混沌,死气沉沉的挂在眼眶里。
然而,几乎是下一刻,男孩模糊不清的五官忽然骤变!幽瞳如撕破般流脓不止,一张小嘴在此刻张裂成近乎畸形的程度,血与肉因他突变的动作而崩坏飞溅!他的脑袋又开始转动,却是俯冲直直朝地,且听一声颈骨折断的声响,他那残缺不堪的头颅彻底与身体分了家!如同孩童的皮球,沉闷落地后,骨碌碌翻滚到一旁。
似乎是摔疼了,脑袋瘫在地上扭动不已,发出一阵阵尖嗷!
丁程鑫被这一场面惊得目瞪口呆。
不过他反应倒是快,当即用力一扯旁边习惯不动作的马嘉祺,拉着人就要跑!
“大爷的!这孩子战前架势做足了啊!”
马嘉祺闻言往后瞥,瞬间就和一只筋膜纵横的脑袋打了个零距离照面!一句粗口立即半推半就的就悬在了嘴角。
我去,这家伙能自己出来?!
鼻端冲入一股腐肉的恶臭,熏得马嘉祺差点翻白眼。
脑袋咧开大嘴,嘴里獠牙交错,血肉横飞。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粘上马嘉祺的肩膀,一弹一跳间就预备啃上去!
这一口下去,都不说邪气入不入体了,直接可以接替牛头马面值班了啊!
电光石火间,马嘉祺忽觉背后一松,紧接着斜后方光泽惊掠,猛然刺出一面剑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捅进那东西的嘴里!
伴随骨肉撕裂的钝响,那东西连一声哀嚎都未来得及发出,便被直直拍飞出去。
“跑!”
丁程鑫一把揪住马嘉祺的后领,拖着人二话不说就直接往门口冲。马嘉祺被布料紧紧勒住脖子,一口气没缓上来,又险些翻了白眼。
迷迷糊糊中甚至来不及思索,就只觉得这狐狸的力气真他娘的大。
其实他感觉自己现在有必要说点什么,但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木板折裂的碰撞,房门好像被撞开了。
丁程鑫用力太狠,他喘不上来气,只得拼力将纸符攥稳。符火剧烈地晃荡,光影依稀间,他的余光正巧扫进那晦暗的房内。
不知从哪里平白窜出一条长长的黑影,正步他们后尘,自上方钻入房内。
迅疾,却也无息。
哀嚎与尖啸依旧不减,然而在马嘉祺的后脚彻底迈出门槛时,两叶木门突然应声而关。
尘埃掀起,阴风四散。
两叶薄薄的木板,此刻却好似有某种魔力,一闭一合,令人窒息的动静便迅速沉寂下去了。
依稀能听出来的,化为阵阵窸窣,仿若急切的窃语。
…………
马嘉祺心急间一脚踏飞,不晓得这门竟关得比拂袖缘老板娘抢钱还快。没来得及刹住步子,身体一个惯性向前倾,随即便与正欲回身的丁程鑫撞了个满怀。
闷响过后,人仰马翻。
静谧的长廊没有变化,而俩人双双摔倒在木地板上,动静不小。
马嘉祺晕头晕脑的晃晃脑袋,还未清醒之余,就听身下传来一声不轻不楚的呻吟。
“……人肉垫子用着舒服吗?”
马嘉祺抬眸扫了眼被自己压到身下的丁程鑫。见他现如今正四仰八叉的瘫在地上,青丝与红衣糟乱,狐眸微眯,面色泛白,胸膛微微起伏,模样很有些狼狈。
但此时他懒得掰扯,心神一松,力气就散了半。并未理会来自狐狸的抗议,他重新垂了头。
符火已经熄灭了。
丁程鑫侧头看向禁闭的房门,接着转移视线,与马嘉祺面面相觑。
本以为大战一场在所难免,没曾想会逃脱的如此顺利。预想中的阖家团圆大会并没有如期举行,那诡谲的男孩停在房里,也逐渐没了声息。
顺利的让人不寒而栗。
真的脱离危险了吗?
“……这么着急跑路干什么?”马嘉祺揉揉脖颈,低低咳了几嗓。
“你还准备跟那家伙干架?”丁程鑫偷偷瞄一眼马嘉祺脖颈处一条不自然的红泽,从嗓子眼里哼出一声,没好气道:“那戾气我都觉得冲,肯定是块硬骨头。咱们贸然硬拼注定要自损八百,你小子刚刚虎口脱险还不长记性,是有多少条命够它宰?”
说罢,丁程鑫便把另一只手中一直握着的桃木剑甩到他面前,脸色阴沉的吓人。
“当时它若真啃到你,大罗神仙降世都没辙。终归是肉体凡胎,还想打架?信不信我抡飞你?”
马嘉祺砸吧砸吧嘴,默默拾起剑。在丁程鑫的注视下,终究没出言反驳。
其实他不准备跑的原因,只是因为感觉不太对,想留下继续观察观察。
这里的疑点太多,很多事情他总也想不通。
而且,最让他在意的,以及最让他疑惑的,是男孩扭过头后那个表情。
明明五官尽毁,但当时马嘉祺还是能十分真切的感受到。头一遭,清晰可辨。
那不是绝望,而是不可置信。参杂着极度的惊恐,那是因为无法理解而产生的惊恐。
一只厉鬼,为什么会存在这种强烈的情绪?
仿佛他们的到来,不是外敌入侵,而是某种根本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丁程鑫见马嘉祺垂着头若有所思,片刻后抬起脸,从自己身上翻了下去。他不解,于是继续瘫着不动。
马嘉祺站起身,挥了挥衣袖上的尘土,接着朝自己伸出手。
丁程鑫下意识也伸出手。
“此地不宜久留,先出去。”他道。在两手相握时,他又看向房门,语气很淡,眉头却紧锁。
“出去后,有必要调查一下贵府的先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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