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伤

　　那晚父女之间促膝长谈了一夜，星落的一通动能势能的转换计算，将端木连山说的目瞪口呆，不用再说其他，就已经让他心服口服了，若不是要顾及父女关系，恐怕端木连山当即便会行了拜师礼节。

　　当晚敲定了箭簇的设计图纸，第二日端木连山便在御书房的小朝会上向烨皇奏明了缘由，烨皇倒也是雷厉风行，不容他人反驳，当时便准了，定下了星落需要在九月底前，向兵部供应一百万只箭簇的生意。引得户部主官见了端木连山直吹胡瞪眼。

　　生意既然妥了，那便需要作坊制造了，可惜工部作坊的工艺设备实在落后，星落只能想方设法的在京城附近新建一个作坊。于是，一边从岫海调派熟练的工匠，向京城搬运几套现成设备，另一边又要寻找适合的场所，好在有端木连山帮忙调停，在城外星落那套宅子附近买下了一块土地。一套流程办下来，时间已然过了月余。

　　工部作坊满负荷开工，一个月也不过打造十万只箭镞，且质量良莠不齐。此时已是五月，端木连山看着星落仍然按部就班，不紧不慢的建造作坊，违了皇命是小，若是耽误了国家大事……想着心中不免焦急。

　　岫海的工匠此时仍在路上，即使星夜兼程也还需半月行程，为了不耽误进度，端木连山便将工部的工匠派了出来辅助。

　　星落此时穿着一身作坊的工装，粗麻缝制的长衣长裤，满头青丝在肩上披着，走在作坊工地上，身旁陪着的是工部的一个管事。

　　“谭叔，这里是河滩，埋桩子的坑一定要深挖，坑里有水不怕，只要坑壁用木板抵着，待过几日岫海的白灰铁筋运来，打好了地桩就可以立柱建房了。”

　　那汉子说道：“我们的匠人都是累叠数层夯土为地，用秘法将夯土硬结成石，最后还在上面在铺就木板。”

　　“若是普通作坊，此法师没有问题的，只是我那机器极其沉重，如此建房之法用不得的。”

　　“侄女放心吧，要论建房垒墙，这群匠人可都是好手，”那汉子指着不远处的京城城墙，小声的说道：“那京城的城墙便是用了此等的秘法，城墙之上可供数匹健马并行。虽然从未经过兵祸，仍历尽几百年而不毁。”

　　星落撇了一眼，眉眼一弯：“能想出用米汁蛋清来混土成砖的人，果然都不是等闲之辈呢。”

　　“小声，小声……”那汉子急忙止住星落话语，四下观瞧周围有无可疑之人，“侄女知道就好，这等秘事只在工匠之中父子相传，哪怕你父亲都曾不知晓，侄女是从那个碎嘴的夯货嘴里套出来的？老夫得去管教一番。”

　　“谭叔莫管我是如何得知，只怕等着我的白灰铁筋到了，达叔会将这套本事丢到脑后吧。”

　　“这几日我一直也未想明，白灰与铁筋如何做到坚不可摧，比起钢铁还有更甚？”

　　“白灰为肉，铁筋为骨，辅以粗砂石砾，以水匀之，待其凝固，坚不可摧也。”星落说完一笑，又说道：“早就说了，谭叔只是一时想不通而已。”

　　“阿谭，你问她作甚，我都已经问过无数次了，这丫头都不肯说，你知道那种抓心挠肝的心情吗。”端木连山不知何时手中挽着的端木康来到工地。

　　端木康自从那日星落点醒了灵识，性情一日一变，此时已于寻常孩童无异。原本星落房中有一个木船摆设，星落见了这孩子喜欢，便送给了他。

　　此时，那孩子见到不远处有一洼水潭，便挣开了父亲的大手，从胖丫头手中夺过那艘木船跑了过去。

　　那汉子见老爷前来，立马拱手行礼，说道：“那种感觉属下怎么会不知，大人你看我的眼睛，眼圈黑的都快洗不掉了。”

　　端木连山摆手道：“此处不是衙门，不必这么多礼，阿谭去巡视一番，催一催进度，我与我家闺女有话要说。”

　　见着阿谭远去，星落问道：“父亲有何事？”

　　“你有把握？那可是百万只箭簇。”

　　星落笑道：“父亲还是信不过我？”

　　“工部的作坊，一年不停的打造也不过几十万只箭簇，如今已是仲夏，距九月底不过四月有余，我担心不是你是否赚到了银子……”

　　“父亲担心的是耽误了国家大事？”轻手抹顺端木衣襟上的褶皱，“把心好好的放回去吧。”

　　见到星落转身要走，端木连山扯住星落衣角，说道：“今日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便不会放手。”

　　“那我便说说吧，好让父亲放心。”星落也不扯开，任凭端木连山扯着自己衣角，来到一旁工匠休息的工棚。

　　两人在里面寻了一个地方坐下，星落说道：“这几日九儿询问了些工匠，工部历年来，制造箭簇，矛尖，用的皆是沙土制作的泥范，每次浇铸之后，需要打碎泥范将铸件取出，再制造泥范。父亲不觉得此法太过繁琐？”

　　“这是千百年的工艺，比起逐件锻打快了不知多少倍了。莫非女儿有心思另辟蹊径？

　　星落反问道：“为何不用铁胎做范？”

　　“糊涂，以铁为范，再将铁水浇入岂不是凝在了一起！”

　　“取石墨研磨成粉，与水混合成糊状，刷于铁胎之内，以隔热气……”

　　星落只说了一半，挑着眼角看着父亲，端木连山听了眼神一亮，猛然站起，“当真？我这便回衙门去试试。”

　　看着老爹步伐坚毅，星落不免在心中暗笑：“这种小技巧便让他手舞足蹈，可知我哪会用这么落后的工艺，若是让他见了从岫海运来的那套以水力驱动的机器，不知道会不会一时兴奋而昏厥了过去。”

　　瑾儿原本守在门外，见星落出了工棚，指着远处工地，伏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小姐，你看那边。”

　　顺着瑾儿指着放看看去，一个男子穿着与星落一样的工装，手拿木锯骑在一根粗木之上，与下面一人配合，卖力的将粗木锯成木板，正巧此时达叔在一旁经过，星落便拦下，向他问道：“谭叔，王玄策为何在此？”

　　谭叔听了一愣，说道：“侄女认得那人？”

　　星落说道：“月前，我在十字街的赌桌上，在另一人手中将他赢了过来，后来我见他可怜，便放了他回家。”

　　“赌桌？侄女也善于算计骨牌？”

　　“当时玩的是骰子，谭叔若是手痒，我可以做局陪达叔玩玩。”

　　“骰子输赢太快，老夫可玩不起。”谭叔连忙摆手拒绝，又指着王玄策说道：“这个人是端木大人送来的。”

　　“我父亲？我父亲与他有何瓜葛？”

　　“大人将此人送来时说：他家中有一晚偷偷进了几个乞丐，他发现了之后与之发生了争端，不知何人打翻了油灯，一场邪火将那几个乞丐被烧死了不说，王家的整个宅子也被烧得精光，若不是有高人在火中将他救了出来，恐怕当时他也命丧当场了。若不是宅子之间有巷子隔着，周边的街坊也要一起遭殃了。

　　星落眉间皱起，嘀咕道：“这般离奇？”

　　谭叔接着说道：“失了火，又死了人，十字街的县治没权力办这种案子，便将王玄策押送到京畿府。

　　“要说也巧，京畿府的大老爷审案之时，正好大人那天也在衙门办着地契之事，听了来龙去脉，见他一个白净的书生，身上还有自家的房屋地契，也不应该干出这等杀人放火之事，便用老脸保了下来。又见了那人一时之间也无去处，正好这工地里缺人，索性就派了过来帮工了。”

　　“谭叔觉得此人如何？”

　　达叔答道：“做事用心，就是力气差些。”

　　“读书之人，哪来的什么力气。”星落叹气一声，本想放了他走，断了羁绊，谁想兜兜转转，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下，世事难料，说的便是如此吧。

　　远处有人招呼谭叔，这汉子也不再啰嗦，转身便走了。星落对身后的瑾儿小声说道：“前几日要你们调查胭脂的过往可有线索？”

　　瑾儿说道：“胭脂身世据说只有荡春苑的老鸨知道，只是我们的人去了之后，那老鸨和龟公都不见了踪迹。”

　　“被杀了？”

　　“听说是携款潜逃。”

　　“携款？想必是贪污了那天为胭脂赎身的银子，让各处的银庄注意一下那几张大额银单，若是出现了，先压下来，然后立即上报给我。”

　　“知道了小姐，还与其他事吗？”

　　“恩……再去查下那火灾的缘由，若是能查到起火的缘由更好，查不到……就算了。”

　　远远的看着端木康在水洼里玩的不亦乐乎，星落缓步走了过去，谁想水洼边上泥土松软，一根没有支撑的粗木缓缓朝向水洼里的端木康倒了过去。

　　星落见了心中大急，疾步上前，奈何一脚踏入泥泞之中一时无法行动半分。就在粗木歪倒之际，一道身影一把搂过仍然玩的意犹未尽的端木康，紧接着粗木倒在水洼之中，将泥水溅起老高，让周围的工匠一时之间都遭了殃。

　　有人喊道：“伤到人了！”

　　星落听了更是大急，解开脚上鞋带，撸起裤脚，光着脚在泥水中跋涉来到水洼，王玄策搂着端木康卷曲在水中，那孩子正睁着眼睛到处看着。

　　星落不由的松了一口气，那孩子见到好多人围了过来，这时才吓得哇哇做哭，胖丫头此时也缓过神来，急忙过来从王玄策手中接过端木康，去到一旁哄着。

　　有人想要拉起王玄策，可王玄策却是一声哀嚎。

　　“伤到哪了？”星落蹲下身子问道。

　　王玄策哀声道：“腿……”

　　立刻有几个匠人抬起粗木丢在一旁，星落从王玄策裤脚处撕开裤子，小腿上被划开的一道长长的口子，有鲜血从口子里淌出来。星落取出刺进皮肉的木屑，用手指在附近肿胀的地方又戳了戳，疼的王玄策又是一阵哀嚎。

　　“拿块木板来固定一下，最好只是伤了皮肉，若是伤了骨头恐怕就要难办了，”星落围观的工匠说道：“再来几个人帮着送回府里，让他休养些时日吧。”

　　在十字街与妙香阁中，王玄策虽然多次见过星落，但见到的星落都是穿着男装，加上此时星落脸上身上也都占满了刚刚溅起的泥水，经常殴打他的瑾儿刚刚被星落支开，王玄策自然未能识出星落，只是见了长发垂肩、声线婉柔，知道是个女子。尤其刚刚芊芊手指触及之时，一股异样在全身游蹿，妙不可言。

　　正想着那感觉，忽见自己被众人抬着走了，连忙向回望去，那女子已然隐入人群不见了踪迹，这时他便不顾腿上疼痛，扯着嗓子喊道：“小生王玄策，可否知晓姑娘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