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水

冬季的夜降临得总是特别快，不到酉时，天色已渐渐转暝。皇宫各处都点上大红灯笼，远远望去，如同一浪接着一浪的红潮，绵延向远处，为庄严肃静的皇宫增添了几分生气。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拿着各宫主子分发的红包，笑语嫣然，匆匆而过。

锦鲤池，为帝洛璟琰为皇后苏静所建，占地方圆数十里，池底四角分别镶有一颗西域进贡的夜明珠，在夜晚的映衬下，熠熠生辉。且池水四季清冽透明，即使是在寒冬，依然是水光潋滟，波光粼粼。后问之，甚喜，与帝相携游于池边，亲自提名“锦鲤池”。一时间，帝后伉俪情深，情意浓浓在帝都传为佳话。

洛墨夜一袭黑衣，静静地负手立于锦鲤池边，望着水波荡漾的池水，微微出神。如同被世界所遗忘，遗世而独立。

洛墨夜的耳边依然回荡着方才在密室中黑衣人对他说过的话，如同一张魔网，将自己愈缚愈紧。洛墨夜第一次感到如此无措，自己改怎么办？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现在冲到父皇面前去质问他？这个念头立马被洛墨夜扼杀，无奈地笑笑，自己是找抽呢吧？

如果这一切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但是父皇怀疑他，不信任他，这个血淋淋的现实就摆在洛墨夜面前，让他不得不接受。

许是寒气太重，只站了不过一刻钟，洛墨夜就脸色发白，一阵又一阵的冷意向他袭来，指尖已冻得冰凉，几近透明。洛墨夜下意识地拢了拢领口，越发厌恶自己这不中用的身体。

洛墨夜缓缓踱步行至一半人高的大理石前，伸出修长的指尖轻轻抚摸着石头上刻的“锦鲤池”三字，秀气中不乏刚劲。在这三个字的右下方，有一个小小的“静”字，洛墨夜指尖慢慢触碰上，却又触电般的缩回，只是目光紧紧停留在那“静”上，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母后，请再等一等，等孩儿处理完这些事，一定会把您救醒，即便是……性命的代价。

寒风愈加冷冽，“呼呼”地刮得脸颊生疼，身后的亦潆不禁上前提醒道：“殿下，时辰不早了，宴会快开始了。”

洛墨夜还在怔神，闻言轻轻应了一声，不远处的天边已被烟花晕染的色彩斑斓，绚丽夺目，而后便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震得耳膜发涨，洛墨夜无奈地揉揉眉心，转身离开锦鲤池。

接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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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福宫

“太子殿下到——”

伴随着太监一声尖利的叫声，洛墨夜踏入重福宫，待一进宫，洛墨夜才发现所有的后妃皇子已入座。端坐于上位、一袭明黄的洛璟琰脸色已有发黑的趋势，显然是等人等得早已不耐烦。洛墨夜暗暗心惊，自己定是又惹得父皇不快了。

果然，还未等洛墨夜下跪行礼，洛璟琰愠怒的声音已经传来：“太子殿下好大的架子，竟将这区区家宴也不放在眼里。”

洛墨夜抿唇不语，自知解释只会更加挑起父皇的怒火，静静地撩袍跪地，“儿臣知错。”

洛墨夜就这么突兀地跪在大殿中央，原本活跃的气氛如今被这父子两人搞得诡异非常，一时寂静无声。

洛景琰脸色愈加黑青，锐利的双眸掩藏不住跳跃的怒火，这是摆脸色给谁看？难道是朕说错了你不成？

眼看着洛景琰即将喷涌而出的怒火，一旁的萱贵妃忙起身打圆场：“陛下，太子殿下许是被重要的事绊住脚呢，今晚可是小年夜，我们一家子好不容易聚一聚，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作甚。来人，快给殿下布桌。”

闻言，洛璟琰脸色缓和了些，沉声道，“还不起来，别跪在那丢人现眼！”

适才许是被寒风吹重了，现在被扑面而来的暖流一冲，头脑竟有些发晕，洛墨夜强忍住不适，低声谢了恩，才起身坐在自己的席上。

见人已到齐，立于洛璟琰身边的冯公公拍拍手，只见一群身材曼妙的舞女迈着莲步走上殿来，随着丝竹之声，轻轻舞动起来。

洛墨夜本就无心于这些宫乐歌舞，只是百般无聊地夹着自己面前的菜。怎奈头愈发晕沉，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只好左臂压在桌沿上，用力抵住太阳穴。

萱贵妃心细，见状以为洛墨夜不胜酒力，所以才头脑发晕，便令一旁的宫女端上一杯半透明的红色果汁，对洛墨夜温和道：“夜儿可是醉酒得厉害了？尝尝这桑葚葡萄汁，是御膳房特地调配出来的果汁，对解酒最有帮助呢。”

半透明的红色液体盛在一个精致的玻璃杯中，被折射的格外好看，红的晶莹剔透。然而无人注意，洛墨夜的脸看到这些红色液体却蓦地变的惨白如纸，眼底略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恐惧，只有死死地咬住下唇，才能忍住不让自己呕出声。

见洛墨夜良久无反应，萱贵妃不免有些尴尬，直到洛璟琰重重地咳了几声，洛墨夜才蓦地抬起头，望向主位上的洛璟琰，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唇，似要说些什么，却对上洛璟琰充满警告与不耐的眼神，洛墨夜终于低下头，缓缓举起玻璃杯，轻闭了眼，一饮而尽。

“谢、贵妃娘娘……”洛墨夜的音调变的莫名有些沙哑，握杯子的右手愈发用力，指骨几近透明，似要将玻璃杯捏碎。

他在忍耐着什么。

红色的水！红色的！红色！红！红！

红色的辣椒水！红色的！红色！红！辣！

被抑制了五年的噩梦，终是再度上演。

洛墨夜眼前已是一片血红。

有什么，在腹部酝酿，它就要顺着自己的胃、食道、口腔，喷涌而出。

终是抑制不住了。

“哗啦——”

洛墨夜失手打翻手中的玻璃杯，一手捂着唇，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不顾一切地跑出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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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

呕吐。

翻天覆地地呕吐。

熟悉的感觉，憎恶的恶心感。

先是之前吃的食物，再是胃液，最后是……大口大口的献血。

洛墨夜扶着一棵树，拼命地呕吐，拼命地呛咳。

最后，虚脱的身子顺着树干，无力地滑坐在地上，浑身已没有一点力气，随着时不时的呛咳，一股又一股的鲜血自毫无血色的唇间涌出。

寒风，将洛墨夜一点点席卷。冰冷的温度。

回忆，将洛墨夜一点点吞噬。蚀骨的过往。

你尝过吃了吐，吐了吃，吃了再吐，吐了再吃的滋味么？

洛墨夜尝过。

那是一场接着一场无休止的折磨。

你说什么？不就是吃吃吐吐，吐吐吃吃么？左右都是自己吃过的，有什么大不了？

哦，是。是没什么大不了。

那如果是辣椒水呢？

鲜红的、辛辣的辣椒水呢？

“咳咳咳……”唇边的血还在淌着，洛墨夜低头看了看衣襟上的暗黑血迹，撇了撇嘴，撑着树干缓缓站起身来。摇摇晃晃。

五年前，十三岁的洛墨夜还在影夜楼主训练时期，有一次犯了什么错，洛墨夜记不清了。

师父脾气烂得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将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十三岁的洛墨夜被罚三天不准吃饭，才第二天，洛墨夜就受不住了，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跑向厨房，做了一件至今想起来都令他后悔终生的事——偷了两个馒头。谁知刚一转身，就与满身阴气的师父撞个满怀。

洛墨夜惊恐地看着那两个装满鲜红色液体的桶子，师父阴测测的笑意依然挂在唇边，被强行撬开紧闭的牙关，眼看着红色的水像招魂一般向自己靠近。然后，便是铺天盖地的疼。

就如同十二岁那年洛墨夜独自面对一具具尸体时，尽管很怕，很疼，却依然不能反抗。

依然，没有人来救赎他。

辛辣的感觉自喉咙、肚子，传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将自己拖入地狱，生不如死。

半桶水下去后，洛墨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开来，伏在地上拼命地呕吐，浑身上下一阵又一阵火辣辣的痛感袭来。

师父在一旁冷眼看着洛墨夜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才淡淡吐出两个字，“继续。”

浑身无力地洛墨夜又被粗鲁地拽起头，撬开嘴巴，继续灌。

就这么，灌了吐，吐了灌，到最后，火辣辣的痛感已经变的麻木，吐出来的已不知是辣椒水，还是血。洛墨夜就像个布娃娃般任由别人摆弄，直到两桶辣椒水全部被灌进肚子里，一滴不剩。

最后的最后，好像是晕过去了吧。醒来后的一个月，被辣椒水严重破坏的喉咙和胃不能进一点食物，只能靠每天的水和流食维生。

也是从那时开始，自己的胃变的异常脆弱，稍有不慎，便是咳血的后果。也是从那时开始，自己不能碰一切鲜红色的液体，后果就是……拼命地呕吐。

家宴还没有结束，洛墨夜无奈地看着自己的一身狼藉，正发愁如何解决这一身污秽，忽的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夜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