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人来人往的毕业典礼上找人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但如果运气好的话就会遇到你要找的人就在原地几乎没怎么移动的情况。
比如说现在。
那是一个看起来颇冷淡的孩子，十几岁的年纪，一头柔软的棕发，穿着精致的西服，捧着一本厚厚的精装书，坐在花坛边很显眼的位置。
降谷零吸了一口气，悄声走到小孩儿身边，仔细地观察他的样貌。于是他记忆里那个气质非凡的检察官的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这让他越发确定了——就是这个人。
然后呢？
自己是来干嘛的？就这么看着人家看书？再怎么样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和他过去遇见的或者未来可能遇见的那个检察官并不完全是一个人。他没办法从对方身上找到任何东西，更不可能知道关于他死后那个组织到底怎么样了的信息。
但他还是微微低下头，轻声问：“你在这里等人吗？”
这很容易推断，因为如果不是在等人，像他这样认真的人不会在人流嘈杂的地方看书，还如此漫不经心。
“降谷先生。”出乎降谷零意料之外的，那孩子利落地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欠身行礼，并且准确地叫出了降谷零的姓。这下子他清俊稚嫩的面庞映如降谷零的眼睛，似乎一下子和那个成熟稳重的检察官拉开了距离，也使得降谷零心中的那些繁杂的胡思乱想一下子远去了。他是那样的乖巧礼貌，行礼的姿势简直跟教科书似的——他鞠完躬，然后挺直了腰，依旧在降谷零面前微微低着头，顺从极了：“的确像您说的那样，我在等我的长辈。”他和检察官在这一刻完全像是两个人，唯一的重合就是那双眼睛：瑞凤眼，丹红色。
他不再是降谷零印象里的那个一板一眼的检察官了。
但是现在这个时间点，对方是怎么认识自己的？是通过别人的介绍吗？自己是警校毕业生的代表，之前的确是介绍过的——是了，应当就是这样的，不会有别的原因了。
降谷零不可避免地想过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从一个地方来的。但是那怎么可能呢？且不说检察官一个文职人员，哪里会和自己一样面临生死的威胁，若是对方也离开了那个世界，下一个接手组织的案子的又会是谁？
“因为降谷先生很有名。”
“哪有那么厉害。”降谷零一时哭笑不得，一边心道自己要真有那么有名，那卧底的事情就轮不到他头上了，一边又在心里怀疑起来：他不认为自己真有什么名气，但不排除对方只是客套的可能。
这时候还在这里的警校同学已经开始少了，周围不知不觉已经空出了一小片，站在这里的两人就显得突兀起来。降谷零习惯性地发散思维做出各种假设，看对方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您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啦，”降谷零眨眨眼，“如果我说其实是我‘看你有点眼熟’，不会被当成搭讪的怪大叔吧？”
这话当然是玩笑，他本就脸嫩，此时二十二岁的年纪，能被当成怪大叔也是要有点本事的。
这话说完降谷零明显感觉对方有些高兴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目的达到——至少他看起来松懈些了。
“我叫小林秩一，学生。”小林秩一飞快地扬了一下眼皮，瞥了一眼降谷零，微妙的收了一下手肘，“能和您说上话是我的荣幸。”
这话听着属实是没有什么情绪的，然而有个跟着他好些时日的小家伙却激动起来。
[那些都是真的？]
[当然，你已经亲眼见到了不是吗？]
[但是按照你的说法，他不应该在这里注意到我。]
[谁知道呢，或许是你表现得太奇怪了。如果你继续在他面前这么不收敛，那在他看来就更奇怪了！]
小林秩一屈指摁了摁书的封面，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似的。
“荣幸什么的，也太夸张了。”降谷零注意到小林秩一的小动作，把目光移向他手里的书，是一本外表很普通的《悲惨世界》，很快抓住了这个简单易得的交流素材，“你很喜欢这本书？”
“是的，我的朋友和老师都很推荐这本书。”小林秩一微微抬头，更长时间地看了一会儿安室透，斟酌着说，“他们最喜欢的却不是主人翁，而是一个为革命而生的年轻人，他始终为自己的理想而战斗，在衍生作品里，那个人更是自称‘我的恋人是祖国法兰西’。”
“那可真是了不起的人物！”降谷零立刻点点头，配合地夸赞道。他这话，心里多少带着些真情实感，但看小林秩一的时候不自觉想得更多。其实他自己就说过类似的话，不过除了那个小侦探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而且时空不同，对此也没什么可怀疑的。但小林秩一这个人，似乎从一开始就对自己过分尊敬了——而他只是一个警校毕业生，这一点很奇怪。所以他一时也不知道对方提起这些时是不是纯粹的巧合。
如果小林秩一就是专程为他来的……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降谷零不能排除这个如果。
“我也很喜欢这样的人，”小林秩一看着降谷零明亮的紫灰色眼睛，仿佛没看见他的探究，只是自以为十足真诚地叙述着，“他们总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总是在尽全力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总是那么有方向也有动力，真实地感染着所有人……”
——只是知道这样的人存在，我就觉得自己非要承担起这份使命不可。
这是小林秩一的真实想法，听起来颇幼稚了，但他身上就是一种认真的气质，让你在听他平铺直叙的同时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分量。
有那么一瞬间，降谷零就要以为自己面对的是数年后那个站在法院里侃侃而谈的检察官，而对方刚才说的话都是说给自己……
有什么能让降谷零判断对方和自己遇到了一样的境况吗？没有。
有什么能让降谷零判断对方没有和自己遇到了一样的境况吗？没有。
“我也很喜欢这本书。”当然是瞎说。
“只是没怎么注意过里面的配角人物呢。看来我得回去好好再读一下了呢。”谁知道会不会有时间去读。
“能交个朋友吗？或许以后可以讨教一下呢！”降谷零拿出了手机。
他很特殊。
降谷零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自称还是学生，但绝对经受过严格的训练——降谷零神色不变地扫过他拿着书的手，上面有明显的枪茧，比刚从警校毕业的他手上的茧子还要明显；回忆了一下他先前屈肘的微妙动作，那是在安室透考虑着要通过“巧合”碰掉他的书的时候做出的，很难说是不带一点防御性；还有那本书……
不过降谷零并不会就这么简单地怀疑什么，毕竟知道对方以后会接手组织的事，降谷零对小林秩一还是有一定的基础信任分。
这么想着，降谷零笑得更亲切了些。
是个很晃眼的笑，简直像阳光一样。
小林秩一有点想答应。
“不愿意吗？”降谷零看着小林秩一的脸色，以为自己问得太突兀了些。又或者对方的确有不能让人拿到联系方式的原因。
“我不确定，我的上司是否允许我在国内发展非工作必要的人际关系。”小林秩一在说谎和坦诚之间轻易地选择了坦诚，并且咬重了“非工作必要”这几个字。
“上司?”降谷零捕捉到这个词，轻轻皱了皱眉，“你今年多大了？”
“16岁。”小林秩一乖巧地回答道，用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语气问，“怎么了吗？”
降谷零被这语气噎了一下，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这种说法很奇怪，首先一个16岁的学生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上司，并且这个上司还限制他的人际关系，不是简单地不允许随便交友，而是限制“工作必要”以外的一切关系。什么样的原因能让小林秩一陷入这样严重隔绝的监管，而那个“工作”又是什么？
从小林秩一能一个人呆在警校，甚至自由和人交流来看，对方根本不担心小林秩一私下和谁交往，小林秩一的表现也是非常“自觉”。而从监管人的角度来看这样的放任就需要对小林秩一的“自觉”很有信心。
降谷零觉得自己偶然想起这位未来的检察官，突发奇想地来找对方搭讪，或许是搭上了什么奇怪的线——怎么想怎么诡异。这么一“觉得”，右眼皮立刻连着跳了两下。
“你说的上司是……”
“就是我之前说的长辈，染井检事总长。”小林秩一似乎明白降谷零在想什么了，“他是政府指派给我的监护人。”
哦，还是个名老头儿。
“所以，你以后会成为检察官？”降谷零立刻想到小林检察官冷冰冰地接过案件卷宗的样子。
“是的。”
降谷零想着，小林秩一会成为检察官多半有他监护人的原因，而小林秩一回答的意思是，他以后的确会成为检察官。
“话是这么说，就算既是长辈又是未来的上司，他也不能限制你的人际关系吧？”降谷零半是控诉，半是引导地说。
一般来说，吐槽过分严格的长辈是接近小孩儿的绝妙法则，然而这法则并不总是适用。
譬如此时，这话小林秩一不知道该怎么接——降谷零不是第一个这么和他说的人，但是那个人没这么好的脾气，只是用手指戳着小林秩一的脑袋让他不要总那么听话。他想了一会儿，难得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他这么说更像出于“听话”，而不是他自己意识到这种连人际关系都严格控制的监管有多么畸形。
但是降谷零对此说不了什么，他什么也不了解，什么也不能做。只是轻轻揉了揉小林秩一的头，自以为体贴地不再说这方面的事，继而试图聊一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来拉近关系。
其实在听到“政府指派”的时候降谷零就隐约明白，小林秩一是国家培养的人才，这种培养有特定的目的，所以才有格外严苛的监管。而小林秩一明显知道这一点，结合他之前说的那个把祖国当成恋人的话题，他突然觉得小林秩一或许不是在暗指上辈子的降谷零，而是在暗指他自己，所以才在这种监管下格外“自觉”。
突然对上辈子接手组织的是小林检察官放心了好多呢。
可降谷零是放心了，小林秩一却不自在起来。他不懂得如何“闲聊”，却也不想在尊敬的人面前失了礼貌，嘴唇慢慢抿成一条直线。
“黑田那家伙找你呢，小伙子。”一个和蔼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降谷零下意识地回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老头正乐呵呵地颠过来。
“染井先生，”小林秩一立刻规规矩矩地鞠躬行礼，也不知是感谢对方救了场，还是害怕和人搭话的事会被拿出来说道。抬头时正巧看见跟在这老头身后挪过来的独眼男人，便用稍大的声音问：“我能和降谷先生交朋友吗？”
染井检事总长就像一个普通的在公园晒太阳的小老头，虽然脸严肃了一点，但是笑容称得上憨态可掬，在听说自己带大的小孩儿愿意交朋友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正爽快地打算答应下来，被降谷零那一头金发晃了一下眼睛，这才回过味来，又把复杂写在了脸上。
“啊，这个嘛，原则上是没什么不可以……”
降谷零意外地看着这个电视上就能看见的大脸老头儿冲自己要哭不哭地笑了，小林秩一却习以为常一样毫无反应，心里数着对方还有多久就要开始说“但是”。
上一次小林秩一主动提出想发展什么人际关系还是两年前，不过那会儿也不是在国内，交个朋友没什么大不了的，老父亲心态的染井老头儿还有些高兴。但是吧……
现在，这个老头看看一脸冷淡，但是好像两眼都在放光（这一点存疑）的自家小孩儿，又看看旁边微笑着应声，又和他打招呼的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的警校第一，满脸皱纹都快拧出一朵花来。
“那个，染井先生……”这时，男人的声音和降谷零同时响起了。
“闭嘴！我说了没戏！”小老头儿听见声音，立刻板着脸，头也不回地嚷嚷着，“我家小孩儿不会和你混！”
降谷零还以为染井检视长在说他，有些不明所以，正准备说点什么，却被几步上前的独眼男人抢了先：“咳，您老还没等我说完就走了……哦，抱歉，是我的错。”规规矩矩的，老实得很。
这人——竟然是黑田兵卫！
降谷零没见过黑田兵卫这样子，有些稀奇，但还是按着心思行了礼。又觉得黑田长官这规规矩矩的样子眼熟的很，就看见小林秩一见怪不怪地盯着黑田兵卫，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噗，这是有人吸引火力了？”降谷零顿时明白了什么，凑过去轻声说。
见降谷零靠近，小林秩一垂下眸子，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恢复了规矩礼貌的样子，没说话。
“降谷，”黑田兵卫见状突然叫住他，“你和小林很熟？”
旁边的染井老头儿也是有些意外的样子。
“啊，没有……”
降谷零没反应过来黑田兵卫的意思，却是小林秩一几乎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嘴角。
“很好，这样就好办了。”他像没听到降谷零的话一样，转向小林秩一，见小林秩一点头，突然一甩之前走一段挪一段的蠢样，“那就拜托你了。”
“就决定让我来安排？”小林秩一的脸色没怎么变，他询问一样看了自己的监护人一眼，得到了老头非常难看的脸色和无可奈何的眼神，“不是决定换一个更稳妥的途径吗？”
“如果他们不认识你，你就有可能会直接把这件事交给小林家那些人来办，那么风险很大。”黑田低声解释说。
“我不会让降谷先生出事。”小林秩一很笃定地说。
“这就对了，”黑田兵卫满意地点点头，又俯在小林秩一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什么。
染井老头儿看起来要炸了，而降谷零却觉得自己好像还在状况外。
他满眼迷茫地看了一圈，回头看见自家发小在不远处的树下等着，登时觉得自己因该立马跑过去，而不是呆在这个只有自己不明所以的圈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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