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三）

这话一出口，季突然反应过来这说得简直像在邀请殉情似的，顿时羞红了脸，急忙想解释，可霞却不可思议地领会了他的意思。

“死……当然想过，你当我是铁石心肠么？”霞低声回答他，声音中透露出恐惧，“谁都会怕死的。但是想这些是没有用的，你还能不清楚么？别老想它了。”

“我经常想，”季低声说，“想我会怎么死，是四分五裂，还是全身溃烂、还是索性砸成肉泥或者烧成灰？我经常想。”

霞没有回答，也没有试着宽慰他，季想她兴许是生气了，她毕竟十分讨厌这样挑起她恐惧的话题，然而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每次任务之前，我的手都抖得不行，”季继续说，“我会仔细研究目标的情况，但不是为了任务的成功，相反，我每次在想的是，这个人有哪些防卫手段？我可能会怎样死在他的手里？我一边不停想这些，一边买许多话本，疯狂地读，构思许多情节来套到目标身上，来让我不那么害怕。”

“虽然大家都叫老爷爷，都很喜欢他，但我最怕他。因为他叫我，往往是要说任务的事。我不愿意见他，每次他叫我，我都手足无措，要准备好久才敢去。我不喜欢回山，但也不喜欢待在山下，回山会有新的任务，但山下处处是敌人。你们也知道，我爱听说书，经常混进人群中听，然而我永远也听不到完整的故事，而且每次听的时候，我都始终紧绷着。身边坐着的那些人，哪些会是将来的目标，又有哪些是从前目标的妄图寻仇的亲属？”

“回山的途中是高兴的，因为一次任务圆满结束了，我并没有死，而且我可以逃离山下了。不过回去之后又立刻开始害怕，因为下一个任务又要来了。这样的循环似乎无止无尽，直到我死去那天。老他们会安排因年老或伤重而无法继续出刀的人去做其他的生意，可又有多少刺客能活着等到那个时候呢？这么一想，我又期待起死了，死或许是这个恐惧循环的结束。我一边因为死而感到恐惧，一边希望死能终结这样的恐惧。”

霞低下头：“别说了……”虽然季理解她的心情，但他也明白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清楚，就永远别想说了。

“霞……你以前的名字叫春玉，你娘会给你做桂花糕，你还记得吗？”季像是在问霞，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记不清我娘了，只记得家旁边有一条河，河边长满了芦苇，我们会在那里捉迷藏……”

“别说了！”霞猛地站起来，季停下了说话，怔怔看着她。茶棚的人也被这一声吓住了，转头看向他们。

“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霞抹了抹眼睛。季也没有再说下去。

见他们没了动静，茶棚的人也失去了好奇心，继续做他们的事去了。

季明白霞这时一定不好受（虽然这不好受多半是他带来的），但要他想法子安慰，却又实在想不出什么词来。也许道歉会好些，但季少有的骄傲冒了出来，他并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霞的眼睛低垂着，季看不出她的情绪，也知道自己不该看。他们认识许久了，但人总有不想让他人触及的地方。霞一直细心掩埋着这些地方不让人找到，但今天她有些藏不住了。季今天袒露了一些，但他是觉得早该说了。

他想偷偷去拉霞的手，倒不是有什么旁的心思，只是看她神情，觉得该做些什么。虽然她目前的动摇完全是他造成的。

霞却轻轻将他的手撇开了。

“既要按原计划行事，那群人的事我们不可以不了解，”她又说回了正事，语气镇定，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我这就回去看看有什么新的情报，你也在路元东那儿多多探查。”说罢，她就站起身离开了，简直像迫不及待逃离什么似的。

霞一向是他们当中最成熟的那个，但季怀疑今日的对话，已经像钉子一样扎进她心里，成为一种隐疾，会时不时感到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