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四）

春季来临，就连山上的积雪也开始消融。老站在崖边看着松枝上点点水滴滑落，整座山林都仿佛水洗了一般透露出一种清澈的明净来。他眼看着这样的景色，会想起自己还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他们还不住在这里，对未来有许多想法。

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不必回头就知道是谁，这里的人的脚步都被他深深地刻入了脑海中。

蛇走上前来，规规矩矩地对他作了一个揖。老笑道：“怎么今日这么恭敬？”他们认识已经很久了，往常私下见面时都堪称随意，今天却不同寻常。老问出这句话，其实心里已有预料。

蛇并不答话，只是直直跪下来，伏在地上。

老叹了一口气：“你在宫中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又不是皇帝，还能命人惩罚你不成？不过我确实有些话要同你说，快快起来。”

蛇仍旧伏着，嘴中说道：“这一跪，是为了我教养不严，内部出现叛徒，导致了珦和蝶之死一事，”他抬起头，却已是泪流满面，“而我此次前来，却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个叛徒！”

老微微一怔，内心一阵苦涩，回答道：“珦与蝶的事，又何尝只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呢？我明知生机不多，却仍命她们照原计划行事，也许是你的错误造就了死路，然而亲手将她们推上那条路的人是我，想必她们死前恨的不是你，而是我吧。”

蛇没有说些什么“是以大局为重，她们能够理解的”这样的蠢话，道理是死的，而人就算是死人，也是曾经活过的。

“而叛徒的事，”老的眼神锐利起来，“我也必须同你好好说说。”

蛇站起身来，面色凝重。

“付出了两个同伴的生命，我们终于确定对方对我们的动向了解得过分，可以肯定是我们中间出现了叛徒。现在难办的却是，不明白到底是谁。”老缓缓说道。

“任何参与这些事的人都有可能，”蛇缓缓说道，“其中最可疑的，便是掌管情报的我！”

老补充道：“不仅如此，你是东厂出身，并非没有可能再次与他们取得联系。”

蛇点头应和：“是的。”

“那么你说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个叛徒而来，”老有些疲惫了，又将视线移向山川，“证明给我看。”

蛇将一个黑色盒子递到老手中，老打开一看，神色微变：“这是……？”

蛇回答说：“不错，这正是珦曾经交给我们所有人的母子同心蛊，这蛊分母子两蛊，一人服下子蛊，便是将性命交到持有母蛊的人手中，那人一旦杀死母蛊，子蛊必不独活，连带着服下子蛊的人一同死去，”他看着老，继续说道，“我已服下子蛊，现将母蛊交予你，如果我有任何的叛逆之举，你便是于千里之外也可取走我的性命！”

老怔怔看着手中的母蛊良久，叹了一口气：“蛇，我们认识有多久了？”

“得有三十年了，”蛇回答说，“正是我犯了宫闱之罪的时候，当时的皇帝本来是要杀我，但我却并不甘心这样白白死去，于是一路逃亡，遇见了你们……”

“那时你说，既然在山下活不下去，不若改名换姓、抛弃过往，到山上来。天下那么大，总有我们这种人的藏身之地，即便是老鼠毒蛇，彼此紧紧相拥时，便也可以有一些温暖的感觉。”

“这些年你感觉到温暖了吗？”

“不知道，上山来的日子似乎也不见得比在山下好，成日不是在杀人，就是去杀人的路上，死亡的影子似乎比从前还缠绕得紧了些。我认识了好些朋友，也培养了好些孩子。他们环绕在我身边的时候，有些暖和，但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死去了。我从前也被叫做毒蛇，但现在仿佛变得更毒了，完全成为一条蛇。行走在市集人群中时，我意识到我已经完全是一个异类了，曾经我自信自己统治着他们，如今我畏惧他们。我在山中与同伴们饮酒狂歌、彼此拥抱，眼神间传递着只有我们能懂的恐惧与支持，同伴死了的话就下山替他们报仇，结束后用被子蒙住头，恐惧着同样的命运。我年轻时从不这样，然而现在似乎是更年轻了些。事到如今，除了这山里，我已经不明白还有何处可去了。然而这种感觉，能被称作温暖吗？或许只是长期的痉挛罢了。”

老听了这一番语意不明的表白，盯着手中的母蛊，问：“你从不说这样的话……这些年来后悔过么？”

蛇笑笑说：“这要怎么后悔呢？事已至此，无论怎样都不能回头了。”

老沉思了一会儿，将母蛊递回给蛇：“这东西，我不收。”

蛇露出疑惑的表情：“为什么？”

这疑惑是真是假？老默默想着。

“我们这山上，最要紧的便是人心，”老回答道，“真让别人知道我这样控制你了，嫌隙很快就会产生，与直接宣告失败有什么区别呢？”

蛇苦笑，将母蛊收回怀中。

蛇回去的时候，打量着手中的母蛊，脸上是一副古怪的表情，似乎是喜悦，又似乎是极痛苦。

小弟子很奇怪，便问他：“老师，您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这是怎么了？”

蛇将蛊收回入袖中，苦笑道：“我要是真能把这事泄露出去，大伙儿也不必费心思找什么叛徒了！老还是心太软，”他叹了口气，“这山，我怕是一辈子下不去了。”

蛇离开后，婕走到老的身边，她没有对他们刚才的对话做任何评价，只说：“父亲，按照您的吩咐，现下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

老长吁出一口气：“都到了？这就好……我们也需要合计开始反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