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刀（三）

季用力拍一下放的肩，气鼓鼓地说：“都是你！长这么高作甚？平白惹人注意！”

放露出歉疚的笑，将身体矮矮，也为过高的身高自卑似的。

霞见不得他这幅样子，先是瞪季一眼：“你又欺负他！”又转过身对放道：“长得高是好事，缩什么缩？别理阿季，他净爱说瞎话……”

说教得正起劲，突然撞上什么东西——

“哎呀！”霞一下跳得老远，惊弓之鸟似的。

一看，是一位老人，面目老丑、衣衫褴褛，脖子上挂着一块布条，布条越过脖子，在胸膛前悬着一块托盘，托盘上原本该有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拨浪鼓、花球、摇铃等等，此时都被那不经意的一撞弄得散落四周，稀里哗啦的。

“哎呀！”霞惊叫一声，“真是对不住。”

三人蹲下来，替老人收拾四散的商品，周围的人像潮水流过礁石一样从他们身边走过，用好奇的眼神看着。

“真是不胜感激……”老人不停道谢。

掉下来的东西多种多样，季看到一把雕有铭文的小镜子，和一个绘着花纹的小拨浪鼓，霞还拾起一个木制妝粉奁。

他们把东西还给老人。老人接过，老朽的脸上突然闪过一道精明的光。

“买一件吧！”他拉住季，殷切地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权当支持生意罢！都是些好货啊！”

季下意识地想拒绝，但适才撞翻了人家的东西，实在过意不去。

最终还是掏钱买下了那个拨浪鼓，老人满意地咪咪眼睛，道声“恭喜发财呀！”又托着他那托盘跑远了，嘴里吆喝着——

“看一看咯！看一看咯！最新样式的胭脂咧！沾水不化……”

周围的坐在摊位后边的商家都迅速将身体侧过一边，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表情，略带鄙薄地斜视那个老人。商人中自是以酒家钱庄的东家为大头，其次是酒铺的老板们，再次一些就是这群沿街摆摊的小商贩，但他们好歹还有个固定地点可供安生。最低级的就是老人那样走街串巷的流动小贩，连落脚的地方也无——商人也讲究个三六九等啊！

待老人走后，商贩们抖擞精神，优越感油然而生，叫卖也愈加卖力起来。

“糖人！糖人！家传手艺，画儿漂亮，糖也甜。客官尝尝？”

“簪子、手镯、挂坠！打上新纹样，姑娘小姐都喜欢……”

整条街都会“活”过来了。如果说老人来之前，这些商贩都面目模糊，好似画家作画时的“泼墨”，是含糊的一团团色块，那么此刻他们都被细细描摹了，勾勒上口鼻，皱纹都简直要飞起来，脸颊因扯着嗓子叫卖而涨红了，就连平日里最沉默的人那黄巴巴的脸上，也流动着一丝不寻常的光。

大家都从老人的卑微中汲取到一丝力量。

季三人扯扯衣领，躲入墙根的缝隙中，逃离了这场喧嚣。

“现在去哪儿？”霞低声问。

“哎……先去找家客栈吧。”季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从包袱里拿出那拨浪鼓，举起来放在阳光下细细端详。

说实话，这真是一个做工粗糙的拨浪鼓，上边绘制的花纹乱七八糟，花不像花、叶不像叶，摸上去还掉色，鼓皮薄且硬，似乎敲不了几次就得破。但季还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看阳光透过那脆弱的鼓皮映下的光斑。光斑金光灿烂，像水上飘过的浪，又像山谷里摇曳的花。

霞笑他：“看什么呐？多大个人，这么幼稚！”

这年纪的人最恨别人说他幼稚，季红了脸，把鼓收进包里，却也没有立刻反唇相讥。

“这里怎么样？”放开了口，伸手点点路边。

季和霞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路边矗立着一家客栈，干净整洁、门面敞亮，桌椅摆放井然，三面墙上挂着山水字画。撑起门框的桐木柱子黝黑发亮，有种令人安心的厚实感。两条门柱上头支起一张黒木招牌，上书三个鎏金大字：友客栈。

这样一家客栈，生意铁定不差。门内人影憧憧，明明已过了饭点，桌子边仍挤满了人，他们嗑瓜子、聊天，好不惬意。柜台前排着长龙，直排到门口，甚至还有延长的趋势。

“这……”霞瞅着素雅干净的店面，拥挤的人群，迟疑不决。

“这儿不成，人太多，咱们走吧。”季坚决地说，拉起放霞，径直走了过去。

绕过三个弯，经过一家书画铺、两家早点铺、四家点心铺，穿过五条青石板铺就的路，他们又找着一家客栈。初一见到，霞就皱起眉头。

它是间极小的铺头，招牌斑驳不清，若不是门边贴着一张写着“有房，上房三间、中房五件、通铺三间，价格面议”的纸，怕是无人晓得这是客栈。墙皮剥落，露出下边的墙体，桌椅缺胳膊少腿，勉强被配成一桌一桌的样子。柜台是一张不知从哪户读书人家淘汰下来的书案，柜台后有一中年男子，将脱了鞋的大脚搁在台上，喉咙里呼噜作响，嘴边流着哈喇子，正悠闲地睡午觉呢。

“……这儿？”霞的表情像在说如果他们敢决定住这，她绝对要翻脸。

季摇头：“人太少，也不成。”

人多易被发现，人少不好隐藏，因而还是得不多不少，一切都是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