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刀（二）

季睁大了眼睛，像一切初出茅庐的少年一样渴望将这片景象尽收眼底。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繁荣的城市呢。

他们右侧，伟岸城墙下的一道巨型闸门正在缓慢下落，激起水花四溅。这是城市用以阻截运输水道来加强管理的“龙门”，清晨开、傍晚闭，开启期间可供运输与人员往来，封闭期间防止入侵。现在关闭了，等它下一次开启大概是第二日的辰时了。水道自闸门向前流去，中途绕了一个弯，消失在雕梁画栋中，令季瞧不到尽头，但他猜想它会通向城市的另一边，经过另一道“龙门”，汇入江河中去。

岸边，几个官兵服饰的人正在逐一检查新入城的船只——未经检查的船只是不允许人员登岸的。

季等人也只能原地不动，等待检查。

“东西给我吧。”霞轻声说，季放立刻把油布包递到她手中，没有半分犹豫。

士兵终于查到他们了，查了这许多船，士兵们也有些疲惫。领头的那人面容略显憔悴，衣衫外甲也因多次翻看货物而凌乱，袖子胡乱捋起来，松松垮垮地搭在手臂上，午后的日头无疑也令他心烦气躁，因此说话难免冲了些：“哎，那仨小孩！是客船，来玩的？”边说边用手指了指那明显不是商船的破旧渔船，面露鄙夷，显然是觉得把这玩意儿称作客船也是抬举它了。他没有等季等人的回答，直接对手下使眼色，士兵立刻蜂拥入渔船。

别人无礼，他们三个可无礼不得，霞立刻凑上去，笑着回答，声音清脆，宛若流莺：“可不是嘛！官爷，家中有亲戚在南安，我们是来访亲戚的，顺路玩上一玩。”她的眉毛和嘴巴弯弯的，眼睛闪闪发亮，巧笑倩兮，恨不得将人溺死在那笑容里。

卫兵头领的口气放缓了些，但仍有点不耐烦地说：“好好好，知道了。”

说罢，不经意地瞥瞥她怀中的油布包：“这是什么？”

霞不自觉地将油布包抱紧了些，脸上笑容未变，嘴巴如同打算盘一样稀里哗啦地往外蹦字儿：“这是家乡自产的牛肉干，预备给亲戚尝鲜。牛肉干做起来也是不易，要选好牛肉，加许多香料，腌制许久……官爷要不要尝尝？”她笑意盈盈地将一个布包递过去。

“哎，免了免了！”头领想到还有许多艘船要查，不知何时才能回去，便失却了悠然地品尝牛肉干的心情，他吐了口白气，转头瞧瞧两个男孩子。

季是清秀白皙的，头发软软地搭在肩上，微微颔首，显得很是乖巧。

头领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去，瞥到藏身在船身阴影里的放的时候，有了受惊的抖动。

嚯！好高！

放的身形其实算不得魁梧，甚至可以说是瘦削，肌理是薄薄一层，覆盖在骨骼上，很有少年抽条长高的感觉。

就是抽条得未免太过，纵使放蜷着身子躲在阴影里，也看得出身量奇高，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得超出寻常男人一个半头，然而他实在还是个孩子呢。

头领震惊了会儿，又立刻归于平静。可笑，这是哪里？是南安！是商业之州池州的第一大城市！无数财富是金色的河流，汇聚到这里，又四散分流到全国，全天下的商人骑着马、驾着车，带着草原的毛皮、山岭的茶叶来到这里，又载着大郢的丝绸离开。他们衣饰奇异，承受着路人好奇的眼光，不无羡慕地注视着独属于大郢人的极致繁华，携着货物来到异乡，又带着钱财回去，翻山越岭、横河渡海，被财富的洪流席卷，沉沉浮浮。

在这样一座城市里成长，还能当上军官，头领什么没见过？浓眉大眼的蛮族、金发碧眼的西洋人，甚至矮小的东瀛人都是这里的常客。区区一个有些高大的少年就能令他震惊，说出去非得令同僚耻笑，笑话他见识短浅，简直不是南安人。

于是他只是拍了拍放的肩，故作淡然地道：“发育得不错。”

他没注意到的是，这话出口，身后的少男少女紧绷的肌肉骤然放松。

一个下属从船舱里钻出来，报告说没有异样。

他点点头，这是自然，三个小孩，身无长物，来南安探望亲戚，有甚威胁？无异样是正常，有异样才是怪事，不若放过，也查得快些，早点回家吃饭。

他命令道：“哎，也无甚可查的，走罢走罢，查下家去。”

霞向他微笑告别。

三人下船，定定站在岸上，瞧见士兵们被一个商人点头哈腰地请进了一艘足有三层楼高，镶着彩绘玻璃的大船里。

这时他们才放松些了，然而血仍是冷的，南方的日头也晒不透。

到底年轻，不经事，这点小小的危机就将他们吓着了。

作别艄公，他们沿着青砖的砖缝走去，走向两楼间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