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刀（一）

“呜——”

嚎哭一样的声音夹杂在风里，裹挟着刺骨的悲凉袭来，仿佛要将人心戳出千疮百孔。

吵死了，季想。

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将头埋起来，以期躲开那声音。

偏偏声音阴魂不散：“呜——”

“吵死了！”季忍无可忍，一把掀开被子，竭嘶底里地大吼。

一起身，便感到一阵颠簸。

他睁大眼睛，举目四望。

这里毫无疑问是在某一艘小船的船舱里——周围一切事物都在极有韵律地摇晃，天花板是木制的，有些微的弧度。他睡的床与其说是床，不如说是用木板随意支棱起的木架子，再在上面铺层草席，被褥摸起来十分潮湿，有些地方甚至长出黄色的斑点，床下乱七八糟地塞满了渔家的物什。床旁边有一扇敞开的窗户，窗外可见摇曳的碧波。

“哎，怎么了？”身旁的人被他的突然暴起吓了一跳。

季循着声音转头，看见了他的好朋友——霞。

她十六七岁年纪，唇红齿白，是再娇俏不过的少女。正坐在一张桌子前，手握一只核桃，葱白手指轻轻一掐，核桃便“喀拉”一声撬开了，全无一般人开核桃时的费力和惊天动地。

季什么也没回答，只是朝窗外望了望。

广阔的江水被两岸连绵不断的山峰夹着。此时已是秋季了，但山上的树木仍是苍翠欲滴的，在秋风的轻抚下微微摇曳。林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树干上跳跃，叶子哗啦啦地抖动着，惊起一群燕雀。呜呜的声音传来，像悲泣的鬼魂。

霞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心下了然，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戳戳他的额头，嘴边呷出一丝微笑：“你还真是麻烦！自古文人雅士听见猿鸣，都悲从中来，联想家国命运，书写锦绣文章。只你！不懂风雅，还嫌弃人家扰你清梦。”

季只觉得一股热流自那根手指触及的皮肤蔓延开来，渐渐覆盖了脸颊，又流淌至身体四肢，酥酥痒痒的，令他浑身麻痹。

他推开那根手指，嘴硬道：“我是个粗人，可不是什么文人雅士。凭什么他们要伤春悲秋，我就非得跟着？这些猿什么时候叫不好，偏在我睡觉时候叫，这不叫扰人清梦，又叫什么？难道怨怼一番都不可？”

说是这样说，季的身上可没什么“粗人”的成分，甚至恰恰相反，他皮肤白皙、面容清秀，浑身透着一股书卷气，与他那有些霸气的名字毫不相称。若说他是哪家书香门第的公子，怕是都大有人信。

“切！晓得自己是粗人，又不学着文人雅士一些，当真是一点上进心都无。”霞笑得更厉害了，加之嘴里嚼着核桃，话音显得有些模糊。

季反驳道：“文人雅士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群人’！匠人、农民也各是一群人，又有哪里比不上那些清高士子了？我又为什么偏得学那群‘文人雅士’？那猿吵人，我便讨厌它了，与上进心又有何干系？”

“这话若给书院的夫子听了，定要骂你大逆不道、朽木不可雕！如此看不起文人雅士，又何苦在房里囤那么多书？”

“我囤书只为自己爱看，谁说我要学文人雅士了？世上只许文人雅士读书不成？”

少男少女，针锋对麦芒，吵得不可开交。

他们的另一个朋友放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看着他吵的正欢的同伴们，憨憨地笑。

此时韶光正好，船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水面，午后微醺的阳光越过窗户斜斜地射进来，映在三个少年稚嫩的脸上，他们吵闹着、活泼着、奔跑着……

正是青春年少。

艄公掀开船舱帘子看看舱内的动静，瞧见霞一脚踩在桌上，抓住季的领子，而放在一旁劝架。

艄公咳嗽两声，轻轻问：“三位？”

孩子样蓦然给人撞破，三人都不好意思，摆正姿势，整好衣服，竭力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霞脸上犹带几分薄红，问：“怎么了？”

“噢，快靠岸了，”艄公笑着说，“几位收拾一下吧，毕竟出趟远门东西也该不少。”

一会儿，小小渔船靠上渡口，系上穿绳，停泊在岸边。

与艄公猜测的不同的是，他们的行李其实不算多——每个人都随身带着几根用油布包着的长条状物体，此外只几件换洗衣服和季的几本书。

偏只这几本书，霞也要淘汰他。

“嚯！出趟门都那么好学！若少了它们，行囊要轻上不少！”

“阿霞，别说了，”放温和憨厚地劝解道，“我拿包吧，多了几本书也不算重。”

说罢，他拿起他们的行囊，率先走出船舱。

这时候才能从背影看出他的身量高，是简直有些奇异的高，虽说季也不算矮，却仍只到他的肩头。

霞瞧瞧他的背影，又瞥了瞥季的脸色，终于将绕在嘴边的“我也是心疼你嘛”咽下去，摇摇头，跟着走了出去。

季心中五味杂陈，既酸又苦，他体会了一下自己的感觉，仍是不解其中味，只得也跟了出去，姿态神情竟与刚才的霞有些相似。

在他们打闹期间，渔船已不知不觉地驶入一座宏伟的城市。小舟在一条宽阔的河道中漂浮，河道两边岸堤由青石板修筑而成。两岸的建筑物更是鳞次栉比，仿佛龙脊。建筑间的街道人来人往，商贩随处可见，人声鼎沸，衬出无尽繁华。

鱼米之乡、财富之都——南安。